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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风云_刀光风云传奇装备
作者:醉吧醉吧 | 更新时间:2023-04-23 16:05:32 | 来源:互联网 | 阅读次数:
一、仗义而前驱  青州的秋风并不猛烈,但自青州大牢黑狱那极窄细的窗牖间蹿进来,便带起嘶嘶尖啸,似无数只野狼在干嗥。大明朝所谓的黑狱,是各府衙牢狱中关押重犯的最后一重要地...

一、仗义而前驱

  青州的秋风并不猛烈,但自青州大牢黑狱那极窄细的窗牖间蹿进来,便带起嘶嘶尖啸,似无数只野狼在干嗥。大明朝所谓的黑狱,是各府衙牢狱中关押重犯的最后一重要地,深邃幽暗,终年弥漫着霉腐的恶臭。任是何等巨盗强贼,一被关入黑狱,便全没了神气。

  夜已经很深了,黑狱中却不能举灯火,漆黑潮湿犹如地窖般的牢房内,犯人们都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一阵抑扬顿挫的吟诵声却自牢内传来:“唯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

  朗朗的吟诵声中,不时夹杂着四处犯人们的低声咒骂:“这吕痴子,又他娘犯痴了!”“吕痴,你还让老子睡觉不??”那背诵者丝毫不为所动,依旧起折有致地振声高吟。

  这时一团白光飘摇而来,伴着沉沉的脚步声,晃悠悠地直飘到那关押“吕痴”的牢门外。那打灯笼的人冷冰冰地道:“你便是吕方?”牢内的“吕痴”停了吟诵,仰头道:“不错,不才青州秀才吕方。”那人将灯笼挑高了些,惨白的灯光投入黑屋内,映出一张英气却又有些执拗的面孔。

  哗啦啦一阵响亮,牢门开了,那人沉声道:“出来吧。”吕方走出牢门,才看清那打灯笼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看管黑牢的狱卒则毕恭毕敬地在旁赔着笑脸道:“吕方,这可是杨大人府内的刘管家。算你小子走运,杨知府要见你!”刘管家正眼也不瞧吕方,转过身子,干巴巴道:“跟我走吧!”

  这吕方本是山东青州府一个设帐授徒的穷书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秀才,因为人耿介鲁拙,被人呼为“吕痴”,年届而立,还是穷困潦倒。吕方是十几天前被关进黑狱的,因为他告了不该告的人。

  一月之前,青州府的元宝胡同出了命案,胡同里卖了八年豆腐的穷苦老汉孙结巴给人打死了。打人的主儿竟是从京城赶来的京官钱伯仁。

  原来青州府的百姓这两年都得奉命摊派一种“金钞”,据说这是天下第一权臣锦衣卫指挥、归远侯钱彬亲自分派下来的,家家户户都需出钱购买。钱彬是当今大明正德皇帝的义子,亲掌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官至左都督,据说钱彬连名刺上都大咧咧地自称皇庶子。此人机灵百倍,给皇帝建了个豹房,陪着皇帝吃住玩乐,哄得皇帝对他言无不听,更被破天荒地封为归远侯。深受宠信的钱彬大权独揽,自然要变着法子盘剥生财,据说这捐买金钞的钱最后都要落入钱彬的私囊。

  打死人的京官钱伯仁便是钱彬的干儿子。他这次赶来山东,也是奉了钱彬的密令,亲自督促卖钞诸事,强横跋扈,引得民怨沸腾,山东百姓全称他为“钱不仁”。但天大的怨气也比不了势力,还得乖乖地买那金钞,只那孙结巴老汉又老又穷,倔巴巴地哭穷抗捐,竟给赶来督促卖钞的钱伯仁亲手打死。

  又老又穷的孙结巴死了,四邻除了跟着叭嗒几下眼泪,照旧大气不敢吭一声。偏偏吕方痴性大发:强暴乡里,打死人命,竟逍遥法外,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他一怒而起,去青州府衙门里击鼓鸣冤,将钱伯仁告了。四邻都说吕痴又犯了痴,跟皇帝干儿子的干儿子打官司,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出人意料,人称“杨青天”的青州知府杨关毅不负其“青天”之称,不畏强权,秉公执法,先将钱伯仁抓来打了一顿板子。其后几天的官司打下来,吕方居然大获全胜,钱伯仁被收监坐狱,连青州百姓的金钞都暂且免了。

  不过吕方高兴没有两天,便听说京里面来了人,打死人的钱伯仁被人从牢内提出,说是要“送回京师发大理寺重审”。其后风云突变,吕方反以诬告朝臣的罪名被捕入黑狱,一关便是十几天。

  —路上听得刘管家不耐烦地说了三言五语,吕方才知,原来将自己囚入黑狱,竟是山东巡抚衙门的指令,杨知府违抗不得。山东巡抚同时发来了密信,请让杨知府速将吕方以诬告之名治罪,杨关毅却一直拖延不理。不想大前天,京师忽然传来消息,杨知府遭人弹劾,据说要下锦衣卫的诏狱。这两日间山东巡抚便要赶来青州,亲自审问杨知府“交结近侍、监守自盗”等案。

  一阵怪风横拍过来,那灯笼哧地熄了。吕方觉得浑身都是凉飕飕的:“原来如此!这山东巡抚如此作为,必是要谄媚钱彬!杨知府将我只囚不审,原来也是为了全力护我。可恨那神通广大的钱彬,竟要借机将杨知府诬蔑下狱??”他心内觉得无比憋闷,既痛恨钱氏贪暴,更歉疚杨知府因此受累,喃喃道:“不想我吕方一意孤行,倒连累了杨青天??”

  按大明州县衙署的布局,州县之狱大多坐落在衙署院落之西。二人出了大狱向东行,过了青州府衙,再向后穿过两进院落,便进了一座幽静的庭院,到了知府及其家眷的居所。

  灯火辉煌的大厅上端坐一人,白面长髯,正是青州知府杨关毅。此时这位名满朝野的杨青天已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儒服,脸含笑意,浑不似吕方想象的那般颓丧困窘。

  见得吕方进来,杨关毅忙含笑而起,拱手道:“牢中的狱卒多日来惊扰先生了吧,我这里略备薄酒,给先生压惊。”听他言语随和,吕方心内倒满不是滋味,长揖到地,道:“适才在道上,晚生才听得大人也遭累受诬,心内既觉悲痛,又觉惭愧。”杨关毅却一摆手,笑道:“先生多虑了,快请落座,咱们随意聊聊。”

  把酒畅谈,杨关毅并不跟他说起牢狱官司之事,反笑道:“听说先生深囚黑狱,依旧弦歌不绝,终日以张横渠之说自励。身处困厄,心志不移,这才见得平生学问!”他似是很喜欢吕方这爽直性子,跟着便与他谈起张载的横渠之学来。

  张载乃北宋大儒,世称横渠先生,开创关学一脉,力倡天地一气、万物一体之说。吕方平生读书,在张载的横渠之学上多下工夫,这几日身陷黑狱,便靠吟诵张横渠之说振奋心气。听了杨知府的话,吕方顿生知己之感,当下侃侃而谈。二人相互阐发儒家的微言大义,倒是相得益彰,均有相见恨晚之意。

  聊了片刻,杨关毅忽道:“原来先生于张横渠的民胞物与之说用功极深,怪不得肯挺身而出,为民申冤。”他本来言笑晏晏,此时忽地脸现肃然之色。吕方忙躬身道:“大人学问渊深,更难得的是肯为民作主,不计个人安危,这才真让晚生佩服!”

  杨关毅点点头,低叹道:“老弟说得对!我确是遭人构陷,山东巡抚孙大人最晚后日便会由济南赶到此间。他是钱彬的死党,我将钱彬得罪不浅,他断不会放过我的。老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今日,我还是青州知府,可放老弟逃生,改日我沦为阶下囚,老弟便来不及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来?”吕方脸色一红,立起身来,“此事因我而起,以致牵连大人,吕某岂能临阵逃脱?吕方甘愿陪大人去见孙巡抚,分辩明白。”情急之下,他声音不由大了起来。

  杨关毅摇头道:“老弟有所不知。我是钱彬的老对头了,近日京城的人弹劾我交结近侍、监守自盗等罪,其实不过是个幌子。三年前我做刑部侍郎时,便曾连上三疏,弹劾钱彬贪赃枉法,以致被贬官来此。这一回我抓捕钱伯仁,钱彬恼羞成怒,定会借孙巡抚的手,要我的命!”

  吕方心内骤紧,这时才知这刚直不阿的杨青天将钱伯仁收监,竟是冒了天大之险。他吸了一口寒气,道:“大人既知钱彬要对您动手,却犹要为民作主?”

  杨关毅凝目瞧了他片晌,忽地点头笑道:“人言你是青州一大痴人,我却觉得你是当今一等义士。嘿嘿,先生与其呆在此地舍生取义,不如留住这有为之身,去为天下百姓办一件赴汤蹈火的大难事!”吕方觉得杨关毅的目光忽然沉了许多,忙道:“请大人吩咐,晚生决不退缩。”

  杨关毅缓缓道:“钱伯仁只是跳梁小鬼,钱彬才是祸国大妖!钱伯仁只能祸害一两个孙老汉,钱彬却会动摇社稷,祸害万千个孙老汉。这赴汤蹈火般的难事么,”杨关毅紧盯着他,一字字地道,“便是,进京!告钱彬!”

  吕方微微一愣。杨关毅目光一灿,忽又笑道:“此事风险奇大,实非老弟力所能及。老弟敢不敢?”他笑容极淡,但映入吕方眼中,又觉得那笑极沉极重。吕方扬眉道:“横渠先生曾发宏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晚生便倾了这一腔热血,但求为国除奸,为民请命,何惧之有?”杨关毅才嘘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一扎纸笺,郑重递到吕方手中,道:“状告钱彬之事须有勇气,可也不能莽撞。先生进京后,先去找刑部尚书柳峻大人。事若有变,便将此详记钱彬恶行的秘录交给柳大人,请他择机而动,为国家除此大奸。你见了柳大人,便全听他定夺??”吕方一一记下,更将那份秘录贴肉揣入怀中。

  两人计议多时,忽见帘笼一挑,一人大步而入,笑道:“知府大人,深夜唤在下前来,不知何事?”吕方打量了一眼来人,不由心底喝一声彩:“好一个燕赵悲歌侠士!”这人三十出头,紫膛脸孔,肩阔背挺,只一个照面,一股刚硬之气便迫人袭来。

  “英扬老弟,你来得正好!”杨关毅笑着上前,拉着那人的手,请他入座,又对吕方道,“吕先生想必不知,英扬弟与我相交时日虽浅,却大是投缘。”经他一引荐,吕方才知,这紫膛脸的大汉竟是名震山东的豪侠“一刀九鼎”谭英扬。杨关毅也不隐瞒,将吕方要进京告状之事对谭英扬说了。谭英扬性子颇有几分傲慢,只对吕方略略点头,并不多言。

  “请英扬老弟来,”杨关毅又叹道,“是要以一件大事相托!”他一直沉毅如铁的脸上忽地有些黯然,沉声道:“我将小女清钰托付给英扬老弟,请你护着她到京郊的忘忧山庄。我恩师陈阁老致仕之后便在那里隐居,他见了我书信,自会全力照料小女??”谭英扬不由惊道:“大人,好好的,怎么要将小姐送往他处?”

  “好好的?”杨关毅低叹道,“我大明朝纲给钱彬之辈祸乱多载,天下哪里还当得起这‘好好的’三字?依着钱彬的手段,这两日间孙巡抚的人一到,便要将我抄家问罪。在钱彬的眼内没有大明律,他定会趁着官司未定时,百倍荼毒我的家人。清钰才十七岁,实不宜留在此地。”

  吕方此时才知这位杨知府处境之苦,但听他沉郁的声音中别有一股刚硬之气,心内更增敬意。忽听杨关毅转头招呼一声,帘笼内便响起低低的一声娇应,身侧环??声响,一抹淡绿色的身影款款而来。吕方知道是小姐杨清钰出来了,忙侧过身子,并不看她。

  杨关毅却不拘俗礼,将女儿给二人引荐了。杨清钰给吕谭两人万福问候,她柔柔的声音极是好听,却含着一抹悲戚,想必早听其父说了变故。吕方拱手还礼,始终低头垂目,只瞧见一袭淡绿罗裙在眼前微微屈膝。谭英扬倒极是爽快,大大方方地扫了杨清钰几眼,笑道:“大人,令爱生得这般美貌,只怕长途远行,有些不便。该当换作男装才好。”杨关毅苦笑道:“这倒是,我可疏忽了。”便吩咐刘管家去给小姐找寻衣物。杨清钰向谭吕二人一个万福,默然退下。她才出花厅不久,隐隐地便听后宅传出一片女人的哭声。稍时她换了一身书生打扮,重又归来,脸上已全是泪痕。

  收拾已毕,父女二人洒泪作别。谭英扬想到吕方也要进京,那忘忧山庄也在京郊,便请他一同上道,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吕方慨然应允。

  杨关毅随着吕方走到院中,忽地昂头望天,道:“吕先生,当今这乾坤,恰如这沉沉暗夜,昏黑得看不到头。但总须有人不惜锐身赴难,为天下百姓,将这暗夜捅破,透出些光明来。”吕方闻言,只觉一股热浪冲上了胸口,朗声道:“大人之言,晚生谨记于心。杨大人都不顾身家性命,晚生又何惜此头?”

  杨关毅点点头,睁大微红的双眸瞧了他片晌,忽地向他跪下。吕方大吃一惊,忙上前扶住,道:“大人这是为何?”杨关毅仍强挣着跪倒,道:“先生为社稷苍生甘冒奇险,关毅也为大明社稷和万民百姓,拜谢先生!”吕方胸中一热,忙道:“大人这话,让晚生如何担待得起。”见杨关毅已叩下头来,忙也跪倒磕头还礼。院子里的冷风猎猎嘶叫,便在深邃凄冷的秋夜里,两个人对拜了三下。

  谭英扬跨上骡车,亲自执鞭。吕方和杨清钰则钻入厢内,吕方请杨清钰坐在里端,自己靠外坐了。颠簸的车厢内一片昏黑,吕方听得低低的啜泣声,偶一回头,便见点点星芒样的泪花幽幽地闪。他心内又是歉疚又是怜惜,想劝她两句,但口唇张了张,终究没有开口。

  这两匹青骡膘肥耐跑,载着三人疾奔了大半夜,便出了青州境地。吕方钻到车前,要替换谭英扬,让他歇歇,但他不通驾辕之术,便坐在身旁,一边看他抖鞭驾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唠。

  北地深秋,日头出来得晚,那抹曙色暗淡得薄雾一般,官道上冷寂寂乌沉沉的。谭英扬奔忙一夜,兀自气旺神足,听吕方问起这“一刀九鼎”的绰号来历,哈哈一笑:“七年前在山东,在下一位做买卖的朋友得罪了商道豪绅。九鼎山的黑道强人受那豪绅所托,将我朋友打成重伤,更掳去了妻女。朋友找到我时还剩下一口气。老子连夜拍马去寻那九鼎山的强人,那九个汉子都是金鼎派的高手,每人都是横练功夫外加一把金鼎大槊。老子二话不说,苦斗半晚,将这九人全都砍了。我那朋友看了我连夜提来的九颗人头,才含笑而去??”

  说到平生得意之作,谭英扬忍不住扬声大笑。吕方却大是不以为然,摇头道:“天底下有官府,有王法。谭大侠以暴易暴,本就不该,而将这九人全都杀死,未免??更有枉杀无辜之嫌。”

  谭英扬听他言语突兀,声音也蓦地冷了起来:“不管什么世道,官府都只是个门面。出来犯事、管事、了事,都得靠黑道。在江湖上混,便得以暴易暴。吕先生是读书人,信官府。我么,便只信这口刀!”挥掌在腰间一拍,鞘内便荡起嗡然一声龙吟。

  “这裂云刀是江湖上数得上号的宝刀,”谭英扬脸露得色,哈哈大笑道,“吕先生要见识见识么?”吕方猛见眼前灿然一亮,一抹刀光已当头劈来。那刀光倏地便蹿到吕方面门。吕方大张双眼,直直瞪视那刀。白光闪处,裂云刀已贴着吕方脸颊滚过去。

  谭英扬的笑声不由一敛,讶然道:“吕先生,谭某裂云刀一出,便是绝顶高手也该心惊肉跳,怎地你躲也不躲?”

  “谭兄以练刀为功夫,我辈读书人,也练功夫!”吕方的声音不卑不亢,却挟着一股傲岸。谭英扬问:“什么功夫?”吕方道:“养勇!持其志,无暴其气。浩然之气,配道与义,是为大勇!”谭英扬的脸肌抖了抖,却脸露不屑之色,哂道:“养勇?哼哼??”

  头回深谈,便是个不欢而散之局。剩下来便多是闷闷地赶路。路上无话,一连三日,都是晓行夜宿,加紧赶路。

  这一日清晨,骡车正行在山道间,谭英扬猛地低叱一声,振腕出刀,当的一声怪响,将两支凌空射到的短箭劈落在地。

  蓦听到旁林子里响起一串怪笑:“好功夫!一刀九鼎,名不虚传!”两道黑影青烟般地飞掠过来,奔到车前,却不停步,只是绕车飞转,“姓谭的,你乖乖地将车上的小妞留下,咱梁山双魈也不来跟你为难!”

  那笑声似鬼哭,扰得吕方气乱心紧,斜眼看时,却见谭英扬横刀端坐,犹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吕方心神微定,只是晨曦太暗,任他睁大双眸,也看不清那来袭二人的相貌,只觉出阵阵说不出的凛冽杀气,随着那古怪笑声漫卷过来。“是梁山双魈么?”谭英扬冷冷道,“你们也该知道谭某的脾气跟手段!”

  “谭大侠的招子就是亮,”一道疾转的身影怪笑道,“若不是钱大人开了三千两雪花白银的大价码来买杨家的人,咱们也不敢来碰谭大侠的裂云刀。”谭英扬森然道:“三千两雪花白银,呵呵,钱大人好阔绰的出手!”那人怪笑道:“这价钱够老子买个庄园啦。谭大侠不如??”

  猛听谭英扬厉喝一声:“定!”刀光如闪电般耀起,一吐即收。

  那道疾奔的影子随声定住,在昏沉沉的官道上痛苦地扭着身子,如同忽然被扯断了线的木偶。另一道黑影毫不停歇地飞扑过来,左掌铁链撒出漫天电光,右手疾抓向谭英扬的咽喉,出手狠辣绝伦。吕方惊呼声中,骤见裂云刀上跳起一团白芒,竟卷住那铁链横挥过来,一团血花立时爆裂开来。那黑影嘶声惨叫。刀光再闪,那惨叫便被硬生生斩断。扭了扭,那人才和先前摇摇欲坠的黑影一起栽倒。“谭大侠,”吕方扭过头,才看到谭英扬的胸前也现出一道骇人的血槽,鲜血汩汩涌出,惊道,“你受伤了?”谭英扬脸色铁青,忙自怀中摸出伤药敷上。吕方看他敷药之时,疼得脸颊颤抖,忙道:“你这伤势要紧么?”

  “死不了!”谭英扬呵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他揉着胸,默然沉思半晌,忽地冷冷一笑:“三千两,呵呵,好大的手笔!”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沉声道,“最怪的是,咱们才动身没几天,怎地这双魈就得了讯儿?”吕方也是疑惑不解,沉了沉,凝眉道:“谭大侠,双魈之后,还会有杀手赶来吗?”谭英扬的身子倏地一颤,点头道:“不错,这只是个头!”

  “谭叔叔,”杨清钰忽地轻唤道,“此行大是凶险,我瞧您还是请回吧。”吕方一愣,忍不住抬头望向她。稀薄的曙光中,吕方才头回看清了杨清钰,那是很纯净的一张俏脸,虽然有些苍白,但那双明澈的眸子却极是镇定。她凝立在车旁,白衣给晨晖染出一抹胭脂色,轻声道:“他们要来抓我,那便来吧。实在不成,我还回去,和爹爹在一处。”一瞬间,吕方对这少女油然生出几分敬意。

  “此时回去,谭某的一世英名便毁了!”谭英扬脸色阴沉如水,低声道,“但愿三千两白银这消息没有传远,咱们走吧。”

  骡车缓缓驶动,吕方回望着给塞入林子内的两具死尸,低叹道:“或许你说得是,官府只是个门面。这门面再堂皇,揭开来,后面都藏着个杀人越货、作奸犯歹的黑道!”顿了一顿,又叮了一句,“??但我还是觉得,这世上该当有王法,有天理!”

  谭英扬侧着头,如同看个怪物一般地盯着他,呵呵低笑道:“便因如此,你才去告状?告钱伯仁,告钱彬?”吕方默然点了点头。谭英扬又嘿嘿冷笑起来。吕方眉梢一挑,冷冷道:“谭兄笑什么?”

  不知怎地,他这文弱书生忽一扬眉,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凛然之气迸出来。谭英扬这时却没心思跟他细辩,将辕上的鞭子塞入他手中,冷冷道:“得了空,还得跟先生讨教讨教你那养勇的功夫!困啦,进去睡一觉。劳驾你这大智大勇的人驾车吧!”径自钻入厢内,倒头便睡。

  这几日吕方在旁看谭英扬驾辕,也凑合着能赶动骡车。骡车辘辘而行,吕方心内却是沉甸甸的。一想到幽暗车厢里杨清钰那星芒一样闪烁的泪影,他的心就有些抽痛。只是,这世道,容不得你想这么多,也许,没到京师,自己、杨小姐还有那谭大侠,便会全丧在路上。

  再向前行,谭英扬的神色更加干冷了,总是蹙眉苦思,轮到他驾辕时,那马鞭也挥得极紧,似是恨不得一步飞到忘忧山庄。

  

  谭英扬盘算得没错,更硬的杀手果然接踵而至了。

  晌午时分,三人赶到了一处叫饮马集的小镇,谭英扬寻了一处僻静小店去打尖。小店内极是冷清,只四五个人。三人各自要了碗面,闷声低头地正吃着,店外便有两个精瘦汉子匆匆赶来。谭英扬只向那两个瘦汉瞥了一眼,顿时一惊,饭也不吃了,拉着二人上车赶路。

  吕方见他神色古怪,忙问缘由。谭英扬疾挥马鞭,拧着眉头道:“那两人是‘魔天七煞’中的‘猫哭狼嚎’。这天底下,从没有一个活人,能逃得过‘魔天七煞’的手心!”谭英扬顿了顿,苦笑道,“‘猫哭’和‘狼嚎’只是魔天七煞中最弱的两个,后面的是‘鸡鸣’、‘狗盗’、‘疑神’、‘疑鬼’,武功便胜我甚多。若是最后那位出手,我便只是一个死字!嘿嘿,趁着他七人没有聚齐,咱们逃得越远越好??”

  吕方听他笑声发抖,知他极是畏惧,忙道:“只是咱们却在明处,这般紧着逃,决非上策。”谭英扬冷哼一声:“阁下大智大勇,不知有什么‘上策’?”

  日色昏掩,骡车行入一片密林,吕方忽地大叫起来:“谭大侠,你可不能这么撒手便走啊!稍遇风波,难道谭大侠便惧了不成??”

  沉沉的暮色里,两道瘦影飞蹿入林,随即便有怒叱惊起:“有埋伏!”“姓谭的找死??”霎时间惨呼厉喝伴着兵刃撞击声连绵不绝,林子上空鸟雀乱飞,仓皇惊鸣。

  过了良久,一切沉寂下来。模糊的夕阳光影里,谭英扬拄着刀呼呼喘息道:“吕方,你这书呆子的主意倒是不错??”在他的脚下,一个瘦汉身首异处,另一个胸口中刀,还圆睁着眼怒视谭英扬。谭英扬慢慢蹲下,用刀抵着那人的喉头,道:“魔天七煞就来了你们两个?”

  那人痛哼道:“姓谭的,这回算我们大意,你杀了猫老六,这天底下,已没有你的活路!你??”他还待叫喊,谭英扬猛地抡起刀,恶狠狠砍下。吕方大叫一声:“谭兄,你又何必杀他?”谭英扬的脸色有些狰狞,嘶声道:“魔天七煞的人,老子本不想杀,只是生死相搏,哪里收得了手。要杀便得杀一对,呵呵,老子不杀这‘狼嚎’,他便会将我斩杀‘猫哭’之事传扬出去。老子便活不过一个月。”一瞬间,他眼神中那抹逼人的英气不见了,只剩下暗淡的彷徨。

  再上路时,谭英扬双唇紧抿,再不多言,只将马鞭狠打牲口。每一鞭抽下,便打得那青骡嘶嘶一颤。闷闷地疾奔到夜色四垂,吕方终于忍耐不住,叫道:“谭大侠,既然你怕了那七煞,不如便去避避风头,让小弟送杨小姐去忘忧山庄。”谭英扬脸色铁青,怒喝道:“你给老子闭嘴!”

  吕方话一出口,也觉自己出言太愣,但见谭英扬虽然气急败坏,但仍掩不住眼中一股惶恐之色,不由皱眉道:“谭大侠,这魔天七煞当真如此可怖?我瞧这猫哭狼嚎的武功还不及那梁山双魈,难道得罪了魔天七煞,便是捅破了天么?”谭英扬眼芒闪动,猛然挽缰勒住了青骡,马车咯吱吱一阵怪叫,终于停住了。这一下刹得极猛,车内的杨清钰不由哎哟一声,探头出来,叫道:“谭叔叔,怎地了?”

  “你这呆子说得不错,得罪了魔天七煞,便是捅破了天,”谭英扬仰头望着黑滚滚的天穹,冷冷道,“但要说活路,却还有一条!”

  话音一落,吕方陡觉肋下一麻,顿时软软歪在车上,颤声叫道:“你??”跟着便觉左肩一热,杨清钰也软倒过来,正压在自己身上。吕方心内一震,怒吼道:“谭英扬,你要怎地?”谭英扬那张脸忽然间冷酷得有些阴森,沉沉笑道:“老子实在不该管杨关毅这个闲事,嘿嘿,眼下的活路只剩下一条了,将你们献给钱大人!”

  吕方又惊又怒,大喊道:“谭兄,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若投奔钱彬,这一世英名,那才真是付之流水!”谭英扬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却笑道:“不这么做,便是死路一条。老子命都没了,要那英名做什么用?”不管吕方的叫喊吆喝,将他二人提起来,全塞入车厢,挥鞭便行。

  骡车缓缓驶出,吕方仍不甘心,不住对车外的谭英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任是他费尽唇舌,谭英扬全不搭理他。那车厢甚是狭窄,吕方和杨清钰并卧车内,几乎头脸相偎。他说得口干舌燥,却全无效验,心内也觉丧气,一垂眸间,恰见杨清钰的眸子扫过来,那微红的双瞳间含着一泓愁波。望见吕方黯然无助的目光,她慢慢闭上了眼,两行清泪悄然滑落。幽暗的车厢内,再次看到那闪烁的泪花,吕方的心内便是一阵针扎般的痛。眼见杨清钰既不哀求,也不哭叫,他心内更多了几分佩服和自惭,便也住声不语。

  谭英扬挥鞭狂奔到深夜,才寻了一家偏僻野店投宿。这客栈甚是简陋,店房间只以木板相隔。谭英扬要了一间大屋,将杨清钰横放床上,却把吕方丢在地上。他似是心事重重,要了酒来,一杯一杯地在灯下独酌。窗外风声狂烈,犹如受惊的野兽仓皇呼啸,吕方心内也是一阵阵地发紧,眼见谭英扬那张脸越喝越红,终于忍不住道:“谭兄,你很是害怕,害怕那钱大人不会收留你,是么?”谭英扬身子一震,冷睨了他一眼,接着闷声饮酒。

  吕方叹道:“谭兄,你以一口裂云刀,连斩‘猫哭’、‘狼嚎’等四大杀手,这份武功,只怕也该算天下一等一的身手了吧?”

  谭英扬眉毛一抖,终于长吁一声,眼望那幽幽闪烁的灯焰,低叹道:“谭某算得什么?当今武林的高手,以‘东侠踏岳,西卫摩天’为尊。‘东侠踏岳’墨无极是泰安墨家的新晋掌门,人称‘横压泰山’墨无极!‘西卫摩天’便是‘剑摘太白’西门钧,此人以一手摩天剑法纵横江湖二十年未遇对手,前几年便投靠了钱彬大人,做了锦衣卫的大统领,嘿嘿,这一下子便风光啦,西门钧可比那墨无极有眼光得多。”

  “一刀纵横,才显侠气,”吕方摇头道,“太史公别开游侠列传,便是颂扬傲骨铮铮的义士。投靠到公门当差,若是如杨青天那样的好官也罢,但随了钱彬那样的贪赃枉法之辈,实在枉称一个‘侠’字!”眼见谭英扬默然不语,吕方又道,“谭兄,你扪心自问,若当真投靠钱彬那奸贼,可对得起杨青天的生死之托,可对得起你这半世侠名?”

  谭英扬忽地笑了:“老子这英名早丧了,但老子还有命,还有钱,混得好了还会有前程。”他酒意上涌之下,声音越说越大。吕方大怒,叫道:“你背友弃义,必遭天下英雄唾弃,那才是生不如死!”

  这一吼正戳到谭英扬的痛处。他低吼道:“生不如死?呵呵,人活着便有乐子,便比死了要胜强百倍。老子眼下便找找乐子!”一腿将吕方踢得向旁滚出。吕方又痛又怒,喝道:“吕某纵然身死,也留得一身清名,也比你??”忽觉肋下一麻,声音便噎在了喉头,原来已被谭英扬点了哑穴。

  谭英扬哈哈大笑:“你这厮一身正气,又是天理,又是他妈的养勇,眼下还不是一团烂肉般给老子摆布?你有本事倒来还口啊?”又一脚踹在吕方脸上,虽然未使内力,却也将吕方踹得满脸乌黑。

  “谭英扬,”屋内忽地响起一声轻唤,“请你放了这位吕先生!”正是久久不语的杨清钰忽然发话,她声音虽低,却显得极是坚定。

  谭英扬顿住身形,扭过头来,大睁着血红的双眸痴望着她,冷笑道:“乖侄女,我怎地忘了你?”想到自己不知何时便会再被魔天七煞中的人物赶上,今后便是九死一生,他心头火起,摇摇晃晃地向杨清钰逼来,喃喃道,“老子踏上这条不归路,全拜你老爹所赐,嘿嘿,父债女还,你也该给老子些乐子??”

  飘摇昏黄的灯影下,杨清钰觉得他那笑容狰狞可怖,惊道:“你、你要做什么?”一股寒风扰得那灯焰扑闪一下,杨清钰惊叫声中,已被气势汹汹的谭英扬压倒在身下。谭英扬似喘似笑地道:“乖侄女,可怨不得谭叔了。你这花容月貌,到了锦衣卫那里,还不是白白给人糟蹋了。与其给了旁人,不如给你谭叔??”一边气喘吁吁地笑,一边撕扯着杨清钰的衣衫。

  吕方惊呆了,用力大喊,声音却只在喉咙里咕噜,无法吐出来。吕方呜呜狂呼,一口又一口的热气自腹中涌起,直撞到喉咙下,给压下去,又更加汹涌地撞上来。他的双腿双手不能动,但腰板还有气力,便猛烈地撞击桌脚。咯吱吱、咯吱吱的撞击声一下比一下猛,听起来像是猛虎狂怒时磨牙吮血的声音。

  谭英扬给这声音搅得心烦意乱,竟觉兴致大减,骂道:“死穷酸,老子若不是要将你拿到钱大人处领赏,早就一刀宰了你!”一扭头,不觉吃了一惊。原来吕方的眼角都渗出血来,他脸上只有双眸能动,此时竟挣破了眼角。一股说不出的怒气如刀一般喷射过来,竟袭得谭英扬肝胆一缩。

  见吕方兀自拼命挺腰撞击桌脚,桌子给他碰得摇摇欲坠,那灯盏都要掉下来了,谭英扬大骂一声,自床上跨下来,飞腿揣向吕方腰间。谭英扬原想将吕方腰间穴道封了,但他欲火攻心之下,又兼吕方挺腰乱撞,这一腿竟踢得歪了,印在了吕方胸前。吕方仰面躺倒,忽觉一股怪力蔓延开来,被封住的四肢竟有了些知觉,但胸口挨了一脚,奇痛彻骨,一时挣扎不起。“死穷酸,”谭英扬嘶声狂笑,“你要死也得看完这场戏!天理便是个球,先让你看看老子的天理!”

  “谭英扬!”吕方忽觉一口热气冲上,一声大吼终于迸出了喉间,“你枉——称——侠——义!”原来适才谭英扬那一脚踢错了位置,阴差阳错地竟解开了他的麻穴和哑穴。此时四肢虽酥麻未退,但这一喝憋闷已久,悲愤之情动乎肺腑,声势之猛震得屋中灯芒都簌簌发抖。

  饶是谭英扬内功深湛,也给这喝声惊得心魂栗栗发颤。一凛之际,他猛地觉出身周浮动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杀气。“什么人?”他跳下床便去拔刀。那刀从来都在他腰间形影不离,偏偏此时刚脱了裤子,这平生最熟稔的动作居然走了个空。

  还来不及回头,背心便觉一痛,也不知什么利物扎了过来。谭英扬蓦地怒喝一声,浑身筋骨俱抖,内力舒张,逼得那利刃向旁滑开。只听砰砰闷响,声如裂帛,一道人影飘然转开。谭英扬回过头来,睁着通红的双眸狞笑道:“鸡鸣狗盗?呵呵??果然是鸡鸣狗盗!”

  蹿进来的人身子矮小,浑若侏儒,怪笑道:“谭大侠好厉害,苟老道刀底下的猎物还能逃出去,你算头一个。”他道人打扮,手上拈着一把形状怪异的短刀,那刀头还滴着血。一阵阵剧痛自肋骨传来,谭英扬知道自己的软肋受伤颇为不轻,但此刻却不敢低头去瞅,脸上还挂着笑意:“苟道人才是好本事,何时到的?谭某竟全然不知。”

  苟老道笑道:“谭大侠欲火攻心,哪里有心思照顾旁的。嘿嘿,依着老道的意思,待二位魂飞天外时,再给谭兄一个痛快!只恨这穷酸一闹,惊了谭兄的心思??可惜可惜??”

  谭英扬还赤条条的,给苟道人的目光牢牢罩住,竟无暇去抓那衣裳,只得抱拳作揖,道:“道长请了!魔天七煞不也是要抓这姓杨的小妞么,谭某甘愿奉上,咱们就此两清如何?”眼见苟道人冷笑不语,又赔笑道,“是了,谭某对杨关毅那老贼也甚是熟稔,钱大人既然放下话来,谭某这便带路,陪着苟兄去抓那老贼如何?”

  “杨关毅?”苟道人咧嘴冷笑,“这糊涂知府的全家都给孙巡抚收监下狱了,道爷刚得的讯息,杨关毅已在牢内自尽了。”

  吕方轰然一震,忍不住惊道:“你胡说,杨知府怎会、怎会??”苟道人并不回头看他,只冷冷道:“杨关毅是死是活,道爷才不放在心上,道爷说他死了,自然是死了!”

  床上的杨清钰闻言一声惨呼,便昏了过去。吕方也愕然呆住,心内空荡荡地难受,蓦地大叫道:“杨知府决计不会自杀!这定是有人暗下黑手。”苟道人怪笑道:“你这穷酸说得不错,便是咱们下了黑手,那又如何?嘿嘿,天底下谁得罪了钱大人,便只死路一条。”

  谭英扬干笑道:“道长,谭某可没得罪钱大人??”苟道人目射寒芒,森然道:“你杀了咱们两个兄弟,当咱们不晓得么?”人影骤闪,已合身扑上。屋内灯焰飘摇,人影错乱间,谭英扬和苟道人以快打快,已疾拼数招。

  酣斗片时,吕方便见谭英扬双腿上全有血花飞起,已被那短刀划出数道血痕,谭英扬脸色铁青,兀自苦苦支撑。猛听咔咔怪响,一道高瘦身影自小店的薄木板壁中钻出来,猛挥出两只鸡爪样的怪异兵刃直扣向谭英扬的双肩。吕方心头一颤:“这必是鸡鸣,原来一直潜伏在侧,寻机出手。”谭英扬本来尽落下风,又遭偷袭,瞧着已是必败无疑,哪知危急之际他低喝一声,身子疾侧,那对鸡爪镰贴着他双肩掠过。谭英扬的双臂骤长,左爪已扣住了“鸡鸣”的喉咙,右掌飞探,自苟道人凌厉的刀光间插入,硬生生拍向他胸前。

  这一招以险搏险,狠辣之极。鸡鸣狗盗原以为这联手一击,必获全胜,哪料谭英扬竟会败中求胜。三人齐齐顿住身形,谭英扬那长得有些诡异的双臂分别按在鸡鸣狗盗二人身上,口中呵呵冷笑:“老子一直示弱,便是等你姓姬的这一扑,嘿嘿,你们只防着老子的裂云刀,却不知老子还有这一手裂魂爪!”

  “魔天七煞名头虽大,却自视太高,”谭英扬大是得意,扣在鸡鸣咽喉的手指便待收拢,“他娘的每次只来这俩人,这时若在多个帮手,嘿嘿??”话未说完,突闻格格怪响,肩头的那对鸡爪镰的镰头忽然暴射出来,飞嵌入他的脖颈。

  谭英扬双眸怒张,指上使力,一把扣碎了鸡鸣的咽喉,但脖颈上剧痛钻心,一蓬蓬的血花直飞出来。他身子摇摇欲坠,心内却是万分不甘,便在此时,忽见一道人影缓缓立起,正是吕方。

  “吕兄,”谭英扬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呻吟道,“你救我??救了我,咱们一起上路,护送小姐??”一边说话,一边摇晃着逼过去,蓦地血淋淋的右掌飞吐而出,抓向吕方的咽喉。这一抓虽然阴毒,但他此时已是灯枯油尽之势,势道并不迅捷。猛见吕方毛手毛脚地抡起一把刀直劈下来。刀芒闪处,半条手臂直跌在地上。谭英扬双眸大张,自己的裂云刀,劈下了自己的手,抓了十多年裂云刀的右手!谭英扬的心气一泄,脖子上的血立时飞喷出来,身子摇晃两下,终于如一截木头般栽倒了。

  吕方扔了刀,扑到床头,见杨清钰还是赤裸裸地仰着,只有泪水不住滚落,浸湿了大半个枕头。

  “小姐!”吕方急忙别过头,摇了摇她的香肩,却没听到应声。他料想她必是跟自己一样,给谭英扬点了穴道,一时难以出声,更不能动作。吕方只得抓起床头的衣衫,要给她套上。一低头,眼前粉香玉软,一片雪亮,吕方额上霎时满是汗水,咬咬牙道声“得罪”,抄起被褥,将杨清钰和那些散乱衣物一起裹了。

  趁着夜黑人稀,吕方怀抱着杨清钰钻入马厩,先将她塞入车厢内,又匆匆赶回。屋内三具死尸,狼藉一片,吕方头脑间嗡嗡乱响,定了定神,才将三人的尸身都塞到床上,放下了帐子,又将血迹草草地拭了。把杨小姐的包裹行李整了整,胡乱负在了背上,将要出屋,吕方又看到了地上那口冷森森的宝刀,微一犹豫,还是抓起来一起塞入了行李。

  催着牲口出院门时,那客栈看门的正自打盹,听声响只迷迷糊糊地喝问了两下。吕方含糊着应了一声,便赶了牲口疾走,出了门才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正是残秋干冷的时节,东方天际虽露出一丝白,满地却浓黑一团。西风呜呜地嘶叫,让吕方想起谭英扬临死前的惨呼。他觉得自己的心已被这寒风冻碎了,七零八落地丢在那间血淋淋的屋子里。

  一个几日前还慷慨凛然的豪侠,忽然竟要强暴自己恩公的女儿。这个半日前还跟自己说笑的人,竟被自己亲手砍断了手臂,自己虽未杀他,却还是将他送上了黄泉路。还有那风骨凛然的杨青天,才别了几天,竟也横遭毒手??这世道,真是比这浓黑的秋夜还让人揣摩不透啊。

  一口气挥鞭疾奔了十余里地,眼前闪过一片黑黢黢的密林,天光也亮了许多,吕方才喘了口气。他将车赶入林子,跳下车来去看杨清钰。

  她还在车内静静躺着,给裹得严严密密,只露出纯净而又苍白的一张脸,看起来像个婴孩。“小姐,”吕方一开口,声音倒有些哽,杨清钰无辜的挣扎哭叫又在眼前闪过,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你??”

  “我没事,”杨清钰居然出乎意料地没有哭,“多谢吕先生救了我??”借着淡淡的晨曦,吕方看她脸上泪痕初干,那黛眉凤眸间还笼着一抹浓浓的痛楚,让吕方心内也觉得痛。一瞬间他心内发热,只想要抛出一腔热血去护着这女孩,决不让她再受丝毫苦痛。

  杨清钰看他直直地望着自己,眼中不由立时露出恐惧之色。吕方的脸轰地一热,忙别过头去,低声道:“小姐觉得如何了?你好像是被点了穴道,只怕还得过些时候才能动弹。”杨清钰低声道:“现下似是能动了,劳驾先生去行礼中给我拿几件齐整些的衣衫??”

  杨清钰在车厢内更衣很慢,吕方觉得那时光仿佛凝滞了般,过了良久,才见杨清钰姗姗而出。她依旧是一副书生打扮,只是这件棉布袍子是其父杨知府的,有些肥大和破旧,更衬得她楚楚可怜。杨清钰像个书生一般地纳头便拜,颤声道:“多谢先生大恩??”

  吕方忙伸手搀起,道:“小姐这是何必。只恨那谭英扬人面兽心??”手才触到她的双臂,又似碰了沸水般地收起。哪知杨清钰忽地嘤的一声哭出声来,埋了许久的委屈、羞辱、愤懑和无奈,一股脑地随着泪水迸流出来。吕方慌了手脚,连道:“这、这都怨吕方无能,吕方无能??”

  杨清钰痛哭良久,才收了泪,低声道:“先生见谅。小女子失礼了。”吕方低下头道:“无妨,咱们上路吧,我定要送你到忘忧山庄陈阁老处!”他的话说得缓慢,却极是有力。杨清钰颤声道:“不,我要回去,我要去见爹爹??”想到父亲极可能已遭毒手,刚止住的泪水又倾洒下来。

  吕方心内生出一阵深切的无奈,摇头道:“不成啊,小姐,只怕杨知府早就算到了这一招,这才将你连夜送走。即便杨知府未遭毒手,你此时回去,正落入了那群小人手中,岂不让杨知府的一番心血付之东流?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去忘忧山庄,陈东阳陈阁老乃三朝元老,见识深远,若由他出山,或许能给杨知府洗雪沉冤。”

  他性子虽痴,算度却还明白,一番好说歹说,终于让她改了主意。想到此生与父亲再难相见,杨清钰又不禁放声大哭了良久,这才跟他上路。吕方如释重负,转身便去吆喝牲口。

  再向前行,吕方心内却越发地沉了起来,自己生性刚硬,刀斧及身也决不变色,可一想到杨清钰那柔柔的清纯眼波,心底便生出一阵恐惧,我这文弱书生,又如何能护得她周全?

二、虽千万人吾往矣

  吕方和杨清钰本来就极少交谈,自那日后,两人更是无话。这一日行到日色西斜,杨清钰才从车中探出头来,轻声向吕方道:“大哥,歇歇吧。”吕方听她忽然改口唤自己大哥,竟有些受宠若惊,连道:“惭愧,吕某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不敢当小姐的称呼。”杨清钰忽地垂下头去,低声道:“吕大哥,若不见外,便唤我一声小妹如何?这般小姐小姐的唤,好不生分。”吕方心中一荡,终于笑道:“好!今后,你便是我吕方的小妹了!”望着那双略显忧郁的明眸,只觉心中一阵甜蜜。

  话音甫落,忽听一声响箭呼啸而过,斜插在前面一棵老树上。两人一凛之际,道旁那黑幽幽的密林中已蹿出十余名乘马豪客。这些人全着黑衣,打扮得利落齐整。此时已近酉未时牌,昏黄的夕光下,众黑衣人环抱的长刀显得异常的闪亮。

  吕方的心一阵阵地发冷,单掌紧紧攥住了那把裂云刀。“大哥,”杨清钰不知何时已闪到了车前,低声道,“呆会儿,你便给我一刀。我,决不要落在这群人手中。”吕方听得她低柔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冷定毅然,心内更是阵阵酸痛,忽然一转眼,却见打从自己来的路上远远过来一个大汉。吕方心中猛地一惊:原来已经被贼人缀上了,这般布置严密,却哪里还逃得出去?

  那大汉看着距树林尚远,转眼却已到眼前。这人三十上下,身材颀长,眉目俊朗,虽是默然端坐,却有一股凛冽的英豪之气扑面袭来。那大汉走到骡车前停住,朝吕方微微一笑,又向虬髯汉子说道:“这位兄台,借个路可好?”

  “那汉子快快滚开。”一名盗匪凶性大发,抡刀便要向那大汉砍去。“住手!”那虬髯魁首忙大喝一声,拱手笑道,“这位兄弟,老子瞧你决不是过路的。明人不做暗事,莫不是你也听了钱大人的千金赏,要来分一碗水喝?”那大汉慢悠悠地笑道:“钱大人的千金赏,那是什么赏赐?”

  “何必装糊涂?”虬髯魁首大笑道,“这书呆子和这漂亮妞,早有人出了价码,拿了人头的,三百两黄金,拿了物件的,四百两黄金,拿了活人的,五百两黄金。咱们刚围住了猎物,你老兄却来横插一手!罢了,飞马帮素来仗义,来者有份,便分你二十两如何?”不知为何,这跋扈凶悍的盗匪魁首竟似对这大汉极是忌惮。

  吕方心头一苦:“原来不过是三千两银子,眼下这价码竟涨成了五百两黄金,呵呵,这钱彬当真是出手阔绰,手段通天啊。不知他说的值四百两黄金的那物件,又是什么?”

  “二十两黄金,呵呵,”那大汉眯起眼,悠然道,“当真不少啊!”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陡地身子疾伏,吕方骤觉手臂微麻。跟着人影疾晃,众人陡觉眼前一花,一道青影倏忽腾起,如飞隼击空,惊蛇划波,猛听那虬髯魁首厉声叱喝,拔刀横挥。刀光疾闪,却没有一丝兵刃交击的脆响,只是嘶嘶的一团诡异风声。便在群盗呼喝声中,大汉已一跃而回。“呵呵??”那虬髯魁首蓦地嘶声低吼,“你果是泰山墨家??”声若牛喘,再也说不下去。他身旁豪客看他身子摇摆,忙伸手去搀他。那魁首喉头猛地喷出一蓬鲜血,跟着魁梧的身子栽倒马下。群盗哄然惊呼。

  看那大汉兀自颤巍巍地立着,手中横握一泓秋水,吕方这时才惊觉手上空空,原来这大汉适才夹手夺过裂云刀,随即疾扑过去,一刀砍死了那魁首。他拔刀、飞扑、出刀,全是快如电闪雷击,那魁首猝不及防,竟被一刀断喉。吕方心头一冷:“好快的刀啊,这大汉却又是谁?”

  一个盗匪紧盯着大汉腰间刀鞘上挂着一个饰物般的火红小葫芦,颤声道:“泰山桃木葫芦,阁下可是??可是墨家子弟?”那大汉眼中精芒一闪,缓缓点头,道:“在下墨无极!”

  “横压泰山墨无极!”那盗匪一个哆嗦,定了定神,才苦笑道,“原来是东侠驾到,失敬失敬!既是东侠借路,我们理当让开的。”吕方心也一震:“原来这人便是‘东侠西卫’之一的横压泰山墨无极,想不到竟是如此年轻英武,拔刀于陌路,这才是大侠风范!”那群盗匪转眼间走了个干净,吕方喜形于色,拱手朗声说道:“多谢墨大侠相救。”

  墨无极却一叹,脸色渐渐阴沉,道:“不必谢了,我是专程来找二位的。”吕方观他神情,心中一凉,声音猛地低下去:“原来你也是来‘寻’我们的,你也是受了钱彬的赏赐来的吗?”

  墨无极道:“惭愧,那人不是钱彬。钱彬搬不动我。墨某只是有诺于人,不得不来!请两位自缚手脚,跟我进京。”

  “有诺于人?”吕方猛觉胸中蹿起一股怒火,踏上一步,朗声道,“敢问阁下,所谓侠者,便只是轻生重诺之辈么?”墨无极颜色一寒,冷冷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辈行侠江湖,最重的便是一个‘信’字。”

  吕方扬眉大笑:“可笑可笑!若是如此,所谓侠者,不过是个没心肝没魂魄的蠢物。”墨无极少年成名,横行江湖十余载,创下东侠之名,经行之处备受尊崇,此时听得吕方破口指摘,墨无极双眉骤紧,眼内精芒如电般射出,森然道:“你便是人称吕痴的吕方?”话一出口,一股威猛之气当头横压过来。

  “吕某是个痴人,却还有心肝有元气,阁下却不过是一具失了元气的木偶罢了。”吕方依旧笑声朗朗,“心怀天下、不计荣辱者为义!义所当为、奋不顾身者为侠!阁下自称东侠,却不晓大义,甘为大奸驱使,还大言不惭地推说什么有诺于人?只这一个‘诺’字,便对得起阁下心中的良知么?”最后一问愤声吼出,竟也豪气凛凛。

  不知怎地,他这奋不顾身地大声叱喝,竟说得墨无极脸色微变。墨无极的目光越来越冷,山道间的气息渐紧,吕方只觉胸口似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刃抵住,呼吸都艰涩了。沉了沉,墨无极终于仰头嘘出一口气,悠悠地道:“你说得是。”

  他这仰天一嘘,吕方顿觉压力立减,但墨无极又摇了摇头,叹道:“只是墨某实是身不由己!既然来了,便不得不出手。”吕方才升起来的期冀立时被这声长叹劈得粉碎,却犹执拗地道:“钱彬搬不动墨大侠,那搬得动墨大侠的那人到底是谁?”

  墨无极的脸色紧了紧,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西卫摩天。”二人心神一震之际,他已一拂衣襟,长身而起,冷冷道:“我只是欠了西门钧一份情,便砍下一刀,二位若接得下,在下这便告辞。”

  “只是一刀?”吕方的眼眸不由亮了起来。山风蓦地萧杀起来,扑打在吕方身上,竟如针刺般的痛。他不知那是墨无极刀气催发,眼见身后的杨清钰也瑟瑟轻抖,吕方陡觉肺腑发热,怒喝道:“墨大侠,我来接你这一刀。”斜刺里飞步踏上。

  他喝声才出,墨无极那一刀已然扬起,刀若利电划空,厉芒刺目。吕方怒气勃发,拽出裂云刀来,不管不顾地合身扑上。他从未习武,这一刀全然不合法度。但不知怎地,墨无极的眼中竟闪过一丝讶色,手中的雁翎刀斜挥而出。吕方只觉浑身如被怒马惊牛急撞了一下,五脏剧震,一头便栽倒在地。墨无极已横刀指向吕方的胸口,这一刀并不迅猛,却凌厉骇人。“住手!”杨清钰蓦地嘶叫一声,飞扑而上,挡在了吕方身前。

  雁翎刀骤然顿住。眼前是一双纯净姣好的凤目,此时裹了泪,更如烟雨迷蒙,楚楚动人,墨无极愕然一震。因杨清钰一直躲在吕方身后,墨无极也没细瞧她的模样,此时蓦然四目对视,他的一颗心竟给这双明媚的眸子灼了一下。

  杨清钰叫道:“墨大侠,求你别杀他,你要砍,便砍我吧。”吕方身子发颤,想叫她闪开,但一口热气淤在胸口,竟喊不出声。

  墨无极顿了一顿,才将目光从杨清钰身上移开,盯着吕方道:“你这身内气,是什么功夫?”适才吕方贸然冲上时,一股说不出的雄豪之气随之撞来,竟让墨无极为之一凛。墨无极虽勉力将他震飞,实则这一刀因刀气摧折,威力尚不及第一刀。他一惊之下,只当吕方也是个高手,斜挥出刀,将吕方震倒。

  “内气?”吕方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呵呵冷笑,“这不是内气,是勇气,大丈夫的养勇之气。浩然正气,寓于寻常之中,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贲育失其勇,哈哈哈哈,古人不余欺也!”他久读孟子养气之说,更因禀性耿介,自然身怀了一股凛冽意气。这股深蕴体内的意气原本连谭英扬之流也无法察觉,偏偏墨无极的武功修为已达神照通幽的化境,神气外放,竟能感知,更为这股浩然之气撼动了刀气。

  听得吕方信口诵出苏东坡的这段文辞,墨无极只觉胸口似被热浪拱了一下,那把稳如泰山的雁翎刀竟微微地抖了起来。吕方只当他还要再砍,忙叫道:“妹子,你且闪开。”杨清钰却俯身挡在他身前,哭叫道:“大哥,他要砍便来砍我??”

  “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墨无极却缓缓收刀,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世间??确有一股力量,胜过刀剑??”他凝望着地上的吕杨二人,脸上阴晴不定,望着天半晌不语,过了许久,才深深地看了吕方和杨清钰一眼,飘然离去。

  

  黑夜像一个巨大的锅盖,沉沉地压了下来。吕方仰在冰冷的山道上,杨清钰就横卧在他身旁,二人此时都是难以动弹。

  深秋的山风到了晚上更是寒冷,像一股股冰水般往人的骨子钻。这时强敌骤去,吕方才觉出腹内痛如刀扎,回思适才墨无极一刀劈来,五脏六腑便觉被天雷劈中一般难受。他的口角已渗出了鲜血,迷迷糊糊地觉得体内的精力魂魄都要远离自己而去。

  他的身子突突发颤,吃力地扭头望向杨清钰。杨清钰也在望着他,柔柔的目光中满是怜惜和眷恋:“大哥,你怎么样了?”吕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喘息道:“小妹,我只怕要不成了??冷??好冷啊??”

  杨清钰听他声音渐低,心内如被掏空了般难受,急喊了两声,便费力地向他挪去。墨无极见她是个女子,这一指点穴力道极轻极柔,只封住了她腰下双腿的气力。杨清钰双臂使力,缓缓地向吕方爬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吕方忽觉一抹带着幽香的温暖将自己围住了,睁开眼来,只见杨清钰已挪到自己身上。“大哥,你要挺下去,”她声音幽幽的,轻柔中又带着几分毅然,“为了我,你也要挺过来。”说着,将他紧紧抱住。似花似露的少女馨香拥了过来,让吕方的心神渐渐振奋起来。身上一团娇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醉人。

  凄冷深寒的夜里,两个人紧紧相拥。在那如花气息的温香中,吕方竟神奇地熬了过来。渐渐地,他竟不再觉得那么冷了,身上也有了生气。

  就这样,过去整整一夜。

  一抹晨曦划破幽暗的苍穹,杨清钰只觉双腿发热,那穴道终于解了。她摸索着爬起,艰难地将吕方扶起。二人回到骡车上歇息片刻,吕方也觉气力渐增。看到吕方奇迹般地站起身来,杨清钰揪紧了一夜的芳心霎时松下来,欢呼一声,眼泪又滚了下来

  见到杨清钰那似喜似嗔的婆娑泪眼,吕方忽觉一阵手足无措,呼吸也骤然发紧,身子突突发颤。杨清钰惊问:“大哥,你的伤又犯了么??”吕方忙道:“我、我这是欢喜的。”杨清钰奇道:“你欢喜什么?”吕方道:“小妹,你这眼泪可是为我流的么?”

  杨清钰破颜而笑:“傻大哥,自然是为你流的啊。”顿了一顿,柔声道,“我这辈子??只怕再不会为旁的人流泪了??”声音细若游丝,暗淡的晨光中,仍能看到她皎洁的玉面上闪过的一抹嫣红,万分醉人。吕方欢喜得双手发颤,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道:“是,是??我也是如此??”霎时只觉浑身腾满了气力,些许的伤痛也烟消云散。

  两人情知此地不可久留,忙赶着骡车,再向前奔。

  好在山路将尽,过了一段下坡路,便是一片平坦大道。行到一条岔路前,吕方忽地心生一计,将骡车内的行李都取出来,又在那大青骡的后臀上轻扎了一刀。那骡子吃痛,驾车狂奔下去。二人却改走另一条路。

  “那些江湖宵小追来,当会给这骡子耽搁一段工夫!”吕方呵呵地笑着,将那包裹在背上提了提。杨清钰还担忧他的伤势。吕方道:“昨晚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了,但现下却好了许多,料来那墨无极没下狠手。”沉了沉,又道,“我倒觉得,这墨大侠不似个坏人。”

  杨清钰小嘴一翘,道:“天底下的好人很少,坏人可多得很。”吕方苦笑道:“既然坏人多,那咱们便乔装改扮改扮吧。”两人都没什么江湖阅历,所谓乔装改扮也是草草行之。各自在脸上抹了些土灰,对望之下,都觉好笑。

  匆匆前行多时,便又赶到了一处大集镇上。吕方眼见杨清钰不耐久行,便掏出银钱,买了一头青驴给她代步,自己仍快步前行。行到日色西斜时,忽见杨清钰的珠泪又滚落下来,吕方忙温言探问:“又思念令尊了吗?”杨清钰揉着泪眼点了点头,又轻啜道:“想爹爹,还有娘??”

  吕方见她要哭,忙道:“小妹,咱们可还是亡命天涯,切勿露了形迹。”杨清钰紧咬樱唇,连连点头,但沉了一沉,终究呜的一声,那号哭还是从喉咙里挣了出来。见她雨湿芍药般的一副娇怯怯模样,吕方忽觉一阵深切的无奈和痛楚:“我只是个又笨又穷的文弱书生,无力给她报仇雪冤,也无力给她安宁,甚至无力护着她的周全。”

  直赶到那集镇尽头时,已是暮色沉沉,吕方才寻了家偏僻的客栈打尖。正自吃饭,忽听门外青驴一声嘶鸣,跟着两道极轻极轻的叱喝响起。吕方一凛,忙抢出来,却见那青驴惊了一般乱纵乱叫,四周却无旁人。吕方心底狐疑,踅回来草草吃了饭,正要走,忽觉眼前一花,一道青影冷冷坐在了桌前,竟是墨无极。

  杨清钰眼见墨无极神出鬼没地又再现身,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墨无极却转头望了她一眼,眼光中出奇地带着一丝暖意。

  吕方沉沉叹了口气,黯然道:“阁下还不肯放过我们?”墨无极摇了摇头,忽道:“店小二,打一坛好酒来。”跟着站起身来,道,“杨小姐且在此处安坐。吕兄,你出来,咱们聊聊!”大踏步便往院子中行去。

  杨清钰芳心一颤,低声道:“你别去。”吕方淡淡道:“躲不过的,怕他什么。”这店铺挺小,门外却极是开阔,几棵青柳在百草萧瑟的深秋中独显苍翠之色。墨无极跟吕方端坐在柳下的青石上,各自端起身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先将一碗酒倾入喉中。吕方放心不下杨清钰,扭头向店内观瞧,见杨清钰也俏立门边,远远地向自己这边张望。

  “吕兄莫要担忧,”墨无极头也不抬地道,“墨某在此,旁人决计不敢动她分毫。”他声音低缓,却带着一股睥睨千军万马的豪气。吕方才点了点头。墨无极忽地探手在他胸前按了按,释然道:“昨晚我那道磊落真气收得及时,未给吕兄留下祸根。惭愧惭愧,吕兄莫怪。”吕方听他言语间大是客气,心内更是疑惑。

  墨无极已自背后揪住个皮囊来,扬手甩在地上。吕方见那皮囊内竟滚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顿时一震,惊道:“这是??”

  “这是魔天七煞中的疑神、疑鬼。”墨无极端起了酒碗又尽一碗,“适才我才赶来,便见了这对恶人前来造次,我便引他们到了别处,取了他们的人头。”吕方想不到这片刻功夫,墨无极便斩了七煞中武功极高的疑神疑鬼二煞,心内又喜又疑,道:“墨大侠为何要杀他们?”

  墨无极却笑问:“你可知这魔天七煞的最后一人是谁?”吕方摇头。墨无极一字字地道:“便是剑摘太白西门钧。”

  “西卫摩天?”吕方自心底打了一个寒战,“江湖中最可怖的杀手魔天七煞,竟由锦衣卫大统领亲自挂帅。这‘西卫摩天’,实则该是‘西卫魔天’!”忽又疑惑道,“先前墨大侠曾说道,你赶来此间,便因与西卫摩天有诺在先,不得不出刀助他。此时为何杀他属下?”

  “那人情是我三年前欠下的,”墨无极沉沉叹了口气,道,“那时舍弟抱打不平,误伤人命,不想被杀的那厮是个狗官的奴才。嘿嘿,越是家大业大,越怕得罪官府,那狗官先将舍弟收监,又乘机构陷,打起我墨刀山庄二百亩熟地的主意。当时我动了真怒,要料理了那不知好歹的狗官,正没奈何时,西门钧恰好途经泰山,便遣人给那狗官捎了话,那狗官不敢得罪锦衣卫和钱彬,立时放人,更登门致歉。”

  吕方的眉峰越蹙越紧,心内憋闷无比:“这官府,竟昏聩污浊至此。在官府面前,横压东岳的大侠也是如此软弱无力。”

  “此事之前,我跟西门钧只算交情平平,因这事我才上京致谢。西门钧对我极力拉拢,要我入他锦衣卫效力,我没应他,他竟笑言要与我比试一下身手。”墨无极眸子内精芒闪动,“算起来西门钧是跟家父一辈的人物了。当年家父在世时,便曾叮咛过我,万万不可与此人动手,说到东岳墨家,决计斗不过官府。嘿嘿,便因此,我也没跟他比,只说欠了他个人情,许诺他日为他出刀一回。”

  吕方点头道:“原来这便是墨大侠来此的缘故,但墨大侠怎地又斩杀了西门钧的手下‘疑神’‘疑鬼’?”墨无极笑道:“只因我放过了你们??适才与疑神疑鬼激战,墨某原本要刀下留情,奈何这二贼手段阴狠,败后还要偷袭,墨某为求自保,失手将其宰了。呵呵,也好,既已得罪了西门钧,那便索性得罪到底。”

  吕方扬眉赞道:“墨大侠舍小信而取大义,这才是大侠行径。”

  墨无极摇头叹道:“我算什么侠义!几日前那几名官差寻到我东岳墨家,说是接到了西门大人的飞鸽传书,求我出山来收拾‘畏罪自杀的赃官’杨关毅后人。可恨我蜗居山庄,不闻天下大事,真信了他们的话,以为杨知府只是个假青天真贪官,这一路上明察暗访,才知杨青天的赤胆忠心,但仍拘于那一语之诺,不得不来。直到昨日听得吕兄那一通当头棒喝,才让我觉出自家的畏缩苟且来!嘿嘿,什么狗屁‘东侠踏岳’,实是井底之蛙。”

  吕方叹道:“墨兄闻过则改,这才是古来大豪杰的行径。只是墨兄为了我们得罪了西门钧,他若再来寻你的麻烦,你又当如何?”

  “西门钧早就想找我的麻烦了!他遣人送信,让我出山来抓你们,便是居心叵测,事若成,则我失义于天下;事若败,则我失信于官府。”墨无极方正的脸上腾起一抹刚毅之色,冷笑道,“江湖中人都想知道‘东侠西卫’这一刀一剑,到底孰强孰弱,可我这草民却一直没这胆量跟他锦衣卫的大统领比试。但现如今,我也好想跟他见个分晓。这还得多谢吕兄的那一通骂,给了我一股内气!”吕方奇道:“什么内气?”墨无极扬眉大笑道:“浩然之气,富于寻常之中,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好,吕兄骂得好!干!”

  又一碗酒热辣辣地滚入腹中,吕方也觉豪气升腾,转过头去,见杨清钰还倚在门口怅望,忙招手唤她过来。

  听吕方说起墨无极竟能拔刀相助,杨清钰也是欢喜无尽,但她对这墨大侠似乎颇有成见,只向他微微点头示谢。墨无极倒甚是细致,在杨清钰走来前便将那人头藏起,免得惊动佳人,此时更弯腰致歉,说了许多好话。见他如此客套,杨清钰倒有些不好意思。

  跟吕方又对饮一杯,墨无极才道:“吕兄当真要进京?”吕方点头,道:“我定要进京告状!”墨无极忽道:“只是令妹却不该同去冒险。”吕方端碗的手微微一颤,仰起头,沉沉的暮色中只见墨无极那漆黑的双眸愈发显得幽黑深沉。

  吕方忽地长吸了一口气,道:“墨兄,我求你一件事,求你将小妹送到忘忧山庄陈阁老那里,若墨兄有暇,再麻烦你去刑部一遭,先同柳青天知会一声。”墨无极眼芒微微一闪,还未言语,杨清钰已低叫道:“大哥,你说得什么话啊?”

  吕方低下了头,道:“大哥本是个穷书生,只因激于心底的那个理字,赶来京师告状。我手无缚鸡之力,比匹夫之勇还不如,原只想一心赴死,决无他顾。大哥是将死之人了,那些江湖恶人强徒和锦衣卫,我都不怕,”他说着昂起了头,声音发颤,“只怕你??有丝毫的闪失。”

  杨清钰嘤的一声呜咽起来,双手捧面,泪水从指间渗出。墨无极动容道:“吕兄放心,墨某定会将令妹平安送达京郊外的忘忧山庄。吕兄也要保重。”吕方点头道:“我这笨书生走到这里,已明白了许多事,我定要好好活下去!”

  想到与杨清钰分别在即,吕方心内苦闷,端起酒碗便喝,闷声不语地连喝了三大杯,只觉身周万物都在飘摇转动。他心中一阵阵撕扯般的暗痛,随即又想:“吕方,你这一进京便是跳入了火坑,哪里还能再照顾清钰啊?”

  “小妹,你且跟着墨大侠去!”吕方拼力张大一双醉眼,望着暮色里的杨清钰,只想将这张脸深印在心底,颤声道,“但愿咱兄妹??还有再见之时。”杨清钰又啜泣起来,已说不出话。

  墨无极的眼眶也有些潮了,忽地低叹道:“吕兄,不成??你别去京师了!你一个人,断断斗不过钱彬的,这条路九死一生。”

  吕方苦笑着仰起头来,望着头顶铅块般滚动的浓云,悠悠地道:“钱彬之辈倚仗权势作威作福,数年来贪暴凶虐,上至百官、下至庶民,皆不敢言。天下人之大不幸,便是已习惯了贪虐者的欺压凌辱,定要有个人站出来,望天一吼,将天下人惊醒。”

  “望天一吼,醒天下人!”墨无极陡觉心内百感交集,拍案赞道,“先生此言,当真是振聋发聩。”吕方笑道:“这道理还是杨知府教给我的。杨知府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小弟便做这第二人吧。嘿嘿,有墨兄替我照顾舍妹,我再无后顾之忧,京师便是火坑洪炉,我也要跳进去告状!”

  墨无极连连点头,忽道:“吕兄根骨出奇,身手矫健,不如留下两日,我传你几式绝招,也好防身。”吕方知他身为武林宗师,这一传授必是非同小可,却仍是笑着摇头:“自古成大事者,凭的是大勇,而非武功!在我眼中,挺身拔剑,终非大勇。小弟平生尊崇横渠先生之学,只须明了天地一气、万物一体之理,又何须学那些武功末技?”

  他号称吕痴,言语中总带着几分痴气,不想墨无极也是嗜武成狂,心内总念着武学之道,听了他的话,猛然间若有所悟,低叹道:“天地一气,大勇之刀!这道理正可与我墨家的武学相互印证!”狂喜之下,眉毛掀动,大笑道,“吕兄,咱们再干。”

  秋风四起,杨清钰的泪眼在暮风中更加模糊了,迷离中只见两人举杯痛饮。杨清钰在旁痴望着两个男人豪气纵横地推杯换盏。在她眼中,他二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横压泰山的豪侠,却全是元气凛凛,生机勃勃。

  兄妹二人洒泪而别。

  

  吕方想到这些江湖杀手多半跟墨无极一般,精于蹑足追踪之术,自己再如何乔装改扮,也难瞒过这些人的耳目,索性一袭青衣,大摇大摆地向京师便行。

  不料这一路竟是平安顺当,一路无话,这一日已到了京城郊外。他见路边一家酒肆倒还洁净,便大步而入,正要点菜,那跑堂上菜的小二已哈腰笑道:“这位爷,您的酒菜早已备好,小的候了您好久啦。”他一口京片子听来甚是亲切,吕方却满腹狐疑,奇道:“我的酒菜?我何时点过酒菜?”

  店伙计赔笑道:“您不是吕爷吗?不辞辛苦,进京告状,天底下人哪个不知您吕爷大名!这顿酒菜是另有贵人给吕爷安排的,请吕爷定要赏光!”吕方越听越奇,蹙眉道:“你若不说是哪位贵人安排的,这酒菜我便不吃。”那伙计满面为难,只得低声道:“那贵人的名讳,小的也不知,只知道人家是——官爷!”

  “官?”吕方心中一动,“是了,墨兄脚程快些,他必是已见了柳青天了,这酒菜想是刑部安排的。”一念及此,心中释然。跟着那伙计到得暖阁,但见桌上八菜一汤,甚是丰盛。吕方暗赞刑部官员想得周到,这一顿饭非但吃得酒足饭饱,更对告倒巨奸增添了不少雄心。

  再赶了半日的路,终于到得了京师。虽然墨无极说过,锦衣卫已四处抓他,但城门外并没有吕方想象的自己的画影图形。顺顺当当地进了京城,吕方回望身后高大的城门牌楼,不禁心绪起伏,忽然痴性发作,向着城门拜了三拜。进出城门的百姓见他举止怪异,均是侧目指点,掩口微笑。

  其时正值大明中叶,正德年间天下殷富,京师更是满目繁华。吕方顺着大道前行,左右顾盼两旁那花色百出的买卖店铺,只觉眼花缭乱。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吕先生,小人高天,可把先生盼来了!”一个中年人宽袍大袖,打扮得如同富商模样,恭恭敬敬地向他作揖。

  吕方料不到刑部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自己才入京师,便已有人来迎候,也拱手笑道:“有劳高先生久候。咱们这就去见大人么?”那高天摇头道:“先生一路辛苦,自午后便疾赶了四十里路,劳累无比,还是先找个地方喝茶。”吕方听得他连自己路上的行止都说得准确无比,心内更是佩服,笑道:“既然大人早已安排妥当,我便全听安排就是。”他跟高天询问墨无极的事情,高天只笑言“不忙”,拉着他进得一家奢华无比的大酒楼。

  喝的茶是正宗的杭州狮峰龙井,茶色青碧可爱,入口则满怀清新。只是吕方出身贫苦,不晓茶道,连灌了一大壶,才擦着汗笑道:“这口渴终是解了!”高天含笑不语,又安排上菜,诸般酒菜穿梭般摆上,尽是吕方闻所未闻的珍馐美味。吕方疑惑着不敢落筷,在高天殷勤相劝下才开怀畅饮。

  这一顿酒菜直吃了半个时辰,眼见还有新菜不住摆上,吕方终于打着饱嗝停下筷子,道:“先生,吕某没甚功劳,柳青天无须如此破费。”高天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狡黠光芒,冷笑道:“谁说是柳青天了?这顿酒菜,连带你在京城外的食宿,全是钱大人的安排。”

  吕方大吃一惊,腾地立起,?_目喝道:“钱彬?你是这狗贼派来的!”高天给他这声怒喝惊得一晃,定了定神,才冷笑道:“你这吕痴子真是痴到了家!若非钱大人放你进京,你这厮孤身一人,半道上早死了十七八回了!眼下你酒足饭饱,快跟我去见钱大人!”

  “吕某大好男儿,一身清白,见那钱彬奸贼作甚!”吕方愤声怒喝,这时才猛然惊悟,“也只有钱彬掌管锦衣卫的通天手段,才能将我的行踪把握得如此清楚。”想到自己被这群奸人耍弄,蓦地痴性发作,大叫道:“在下便是吃沙吞土,也不吃这奸贼的分毫酒菜。”伸手入口,在喉咙上一阵抠弄,跟着哇哇狂吐起来。

  高天又惊又怒,跺着脚连连喝骂。吕方将一顿酒菜吐出不少,又端起酒壶,灌口酒在嘴中漱了,一口喷出。见高天手忙脚乱地逃开,吕方仰头大笑:“钱彬,你这恶贼祸国殃民,天怒人怨,吕某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吕某进京告状,便没想活着回去!嘿嘿,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呵呵,你要去寻柳青天么?”高天才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地冷笑道,“好啊,刑部衙门在哪里,我可以指点给你!”吕方不理高天的指手画脚,转身大步下了酒楼。寻思着杨知府跟自己说过那柳青天的住处是在长安街东侧,便快步赶去。

  其时明朝以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为“三法司”,刑部受理天下刑名,都察院主纠察,大理寺主驳正。刑部作为百姓上诉的主审衙门,下设十三清吏司,受理复审各省上诉案件。跟杨知府同为陈阁老门生的柳峻主持刑部,执法严明,素有“柳青天”之称。三法司衙门在正统年间新建于宣武街西的阜财坊内,柳青天的大宅便在这被称为刑部街的长安街东侧。

  吕方大步流星地赶到那里,却见柳府大宅外混乱一片。几名锦衣卫正气势汹汹地进出宅门,府内连呼“冤枉”的哭喊声伴着锦衣卫的叱喝声不住传来,一众闲人好奇地探头观望,都被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厉声喝开。

  “柳大人难道出事了?”吕方的脑袋嗡地一响,快步奔去,听得几个闲人议论才知,原来昨日锦衣卫已将刑部尚书柳峻逮捕下狱。“这??这是怎么回事?”吕方胸中满蕴悲愤,大步上前,对那守门的锦衣卫喝道,“敢问柳大人所犯何罪?”那锦衣卫倒给他的气势慑住了,冷笑道:“何罪?这是万岁爷亲下的御旨,柳峻还在镇抚司大狱里面呢,你有种便去镇抚司大狱里去问他!”

  “万岁圣旨?”吕方心内又悲又疑,“万岁到底因何要将柳青天下狱?”怔怔发愣之际,那锦衣卫骂骂咧咧,将他一把搡开。

  一股怒火猛地自心底蹿起来:“告状!柳青天虽然被抓,刑部还应有主事的吧!”吕方掉头便往长安街西侧奔去。刑部已经散衙,只门外立着几个守值的衙役。吕方抄起鼓槌便击鼓喊冤。

  阜财坊内的刑部大堂冷寂寂的,透着一股慑人的阴森。

  “你是青州府秀才吕方?状告何人?”

  “状告??钱??”吕方的心内忽然打了个转,将那“彬”字硬生生咽下,杨关毅只让他将折子交给柳青天,请柳青天定夺参倒钱彬之事,自己硬生生状告钱彬,实是全无实凭。灵机一动,他仰头喊道:“状告钱伯仁!”这一仰头,才看清端坐在阴郁大堂上的那个刑部官员,好冷好冷的一对眸子。

  “状告钱伯仁何事?青州府衙如何结案的??”那双眸子冷幽幽地罩着他,待听他细述了一番案情,那人才冷笑道,“嗯?既然此案已经发由大理寺重审,三法司自有安排,你胡乱来刑部击鼓作甚?来人,重笞五十!”

  这过堂竟是异常的干净利落。大堂上端坐的刑部官员只略略听吕方说出个大概,便动了刑。但被打的决非被告者钱伯仁,而是千辛万苦赶来告状的吕方,他成了“滥诉刁民”。而钱伯仁,压根就没有被传唤到堂。拖着双腿挨出刑部衙门,吕方已疼出了满身的冷汗,但心内更觉阵阵无处申诉的凄冷和憋闷。

  “阁下还走得动吗?”不知何时,那高天已笑吟吟地溜到了他身前,低笑道,“钱大人要见你!”吕方挺直了身子,铁青着脸道:“还是那句话,吕某大好男儿,见那奸贼作甚!”

  高天笑道:“是么?或许你还能见到你一位老友,一位美貌姑娘!”吕方心内一沉,冷冷道:“你们抓了杨小姐?”高天向身后的轿子一指,冷笑道:“早知道你要挨打,已给你备了轿了。如何,见不见你这位老友?”

  

  轿子抬到一处飞檐凌空、彩绘梁栋的豪宅后门前,稳稳停住。跟着高天进去,但见身周楼阁参差,园林清丽,自阴森可怖的刑部衙门来到此地,吕方恍然生出天上人间之感。

  宏敞华丽的花厅内,悠然坐着一人。吕方微微一愣,这钱彬居然比他的干儿子钱伯仁还要年轻几岁,而且全没想象中的颟顸贪婪,相貌称得上是器宇轩昂,眉宇间更有一股雄放的豪气。

  “你便是那痴人吕方?”钱彬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吕方冷冰冰地逼视过去,道:“你便是那大奸钱彬?”忽觉膝弯剧痛,已给人猛踹了一脚。吕方刚挨过刑,双腿无力,一下子栽倒在地。身后那人还待痛打,钱彬挥手拦住:“本侯爷还会跟个痴人一般见识么?”他盯着吕方的眼神如猫戏鼠,“吕方,你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寻常武夫便能碾臭虫般碾死你,但你却顺顺当当地进了京,你不奇怪么?”

  吕方颤巍巍地自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地道:“是有些奇怪。”钱彬的脸上闪着光,道:“西门统领早就报来了消息,有个姓吕的书生要进京告我,那时候本侯还不大在意你这号人物,后来又得报,你这厮竟一路连破了几个黑道人物的拦阻,连鸡鸣、狗盗那几个狗才都丧在了你手里,本侯才觉得你好玩儿。”这一口京片子脆生而慵懒,显出跟他那英挺相貌不配的顽劣来。

  吕方依旧冷冰冰地盯着他,道:“好玩儿?”

  “你不爱玩?”钱彬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人活着不就是图个玩图个乐么?万岁爷就好玩儿,本侯也好玩儿,这才有幸给万岁建那豹房,陪着万岁玩??多少年了,朝廷的公侯将相见了我都要全力巴结奉承,你一个穷书生居然敢来告我!嘿嘿,这岂不好玩儿?更好玩儿的是,西门钧那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搬出了‘东侠踏岳’来挡你,而你,居然说反了墨无极那厮!这事着实轰动了江湖!”

  “这简直是好玩儿之极!”钱彬脸上光彩越来越胜,仰头大笑一阵,“本侯才发了话,黑白两道,谁也不得拦你!不但不拦,还要好吃好喝,一路接你进京!只因本侯改了主意!”

  他说着双眉一扬,挺身站起,冷哼道:“朝里面多少人想打本侯的主意,当我不知道么?我早就盼着有个人来告我,好给那些鸟人些颜色看看,可惜那些鸟人全将满肚子花活窝在心里,嘿嘿,杨关毅多年来要整我,眼下死了。柳峻跟杨关毅勾勾搭搭,眼下也给关了,正好你又跳出来告我,好啊,本侯正好拿你立威,让天下看看,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伙跟本侯作对的下场!”

  厅内诸多锦衣卫全陪着钱彬大笑起来。吕方却默然立着,一言不发。待那些人笑够了,他才哧哧两声冷笑,一字字地道:“你立不了威!你会伏法!”

  不知怎地,这个文弱书生淡淡的一句话竟让钱彬蓦地觉出一阵心虚,几乎是平生第一次,让他觉出一阵无从着力的虚软。

  钱彬拧起双眉,冷笑道:“法?你信王法?”吕方道:“我信王法,我更信天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股无从着力的虚软又弥漫过来,钱彬猛地吸了口冷气,鼓气喝道:“天网恢恢?本侯就是天!官做到本侯这个份儿上,早就无敌于天下了。”他一笑,身周那些锦衣人忙跟着大笑起来,四下响应的笑声甚有气势。

  “你不是要看看天理吗?”钱彬给这些响亮的笑声增添了无尽的底气,大叫道,“好,高天你带他去见识见识咱锦衣卫的天理。”狂笑声中,钱彬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转身的一刹那,他的眼角瞥见吕方依旧沉稳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冷笑。这种沉稳让钱彬的笑声稍微虚软了一下,心底闪过一念:“这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方才醒了过来,慢慢地才看清,自己早被人抛在了大街上,又觉浑身湿漉漉的,原来已给冷水淋得净湿。想来是高天一伙将自己打昏之后淋了冷水,抛在了此处。

  他挣扎着站起,只觉身心俱痛,尤其是心底的痛,那是一种心志裂碎后的惨痛。他历经万险地远道而来,甚至别离心头爱侣,进京告状,这时却忽然发现,根本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告状,甚至那盏明灯,满心期盼能给自己和天下人作主的柳青天也给抓入了大狱。

  想到杨知府在黑沉沉夜色里向自己跪倒的身影,他心内就是阵阵的惨痛:爱女远行,生离死别,但杨知府不拜照顾爱女的谭英扬,却给我吕痴叩头,这一跪实是重逾泰山啊。

  一股怒火噌地蹿上顶门,他仰天大骂:“钱彬,你这狗贼??自古大奸,都只能逞凶一时,任你如何凶蛮残暴,也必有恶贯满盈之时??”痛骂良久,才发觉自己早已不在钱彬那阴森而广大的豪宅附近。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在无边的夜色里踉跄前行,一边走,一边口中喃喃地大骂着。

  蒙蒙?ü??ü?地,只觉有几个人影围拢了上来,吕方裂开胸前襟袍,哈哈狂笑道:“狗贼!你们要立威么?吕某无智无勇,却有一腔热血,这便来吧!”几道黑影默不作声地飞快围拢过来,一人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吕方拼力挣扎,那人忽地在他耳边低喝一声:“吕兄莫急!咱们是都察院的。”吕方心内一亮,也停了喊叫。那人架着他如飞前行,另几人散在四周,或回顾断后,或前行打探,举动都是小心翼翼。

  在深沉的夜色里七拐八绕,众人便进了一条逼仄的胡同,跟着启开窄小的后门,进得一座深宅。这宅子甚是广大,但院内全是黑沉沉的,只一座花厅内亮着灯火。在幽深的暗夜里,那灯火也显得有气无力。

  “这位莫不就是吕先生?”屋内端坐的一个精瘦干练的文士,一见吕方入内,便即含笑而起,拱手道,“委屈先生了,形势非常,咱们也不得不如此小心。”吕方整整衣襟,默然坐下。那人命人上茶,然后才自报家门:“不才都察院左都御史虞晟,盼先生久矣!”

  吕方眼神一亮:“竟是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长官,专事举劾大臣奸邪、小人结党的朝廷大员!”吕方忙拱手还礼,道:“不知大人唤草民来何事?”虞晟慨然道:“天下皆知,吕先生为民请命,甘冒奇险入京状告钱彬,义行壮举,使人感佩。”吕方叹了口气:“大人的话实在让晚生汗颜,今日晚生刚在刑部挨了痛打。呵呵,吕某只觉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报国之地。”

  “恕我直言,”虞晟笑了笑,“先生这样贸然去告钱彬,断然告他不倒。”吕方忙道:“请大人指点。”

  虞晟沉吟道:“听说杨知府曾冒死搜罗钱贼贪赃枉法的铁证,此物现在何处?”吕方微一犹豫,仍自怀中取出了那秘录的副本递过去,低叹道:“可惜正本落入钱彬奸党的手中,此信内涉及的机密只怕也被奸党察知。”

  接过秘录,默然展读良久,虞晟才叹道:“杨知府忠肝义胆,实令我辈叹服,可惜杨知府这么做,却不能置其死地。钱彬为万岁宠信,以奇技淫巧邀宠,在万岁眼中,便有些贪贿之行,也只算小恶,不会受到重责。况且此信既已落入钱彬手中,钱贼必有对策。靠这个,只怕难以扳倒此獠了。”

  吕方想到杨知府一番心血化作泡影,心内一阵凄凉,黯然道:“虞大人莫非另有良策?”

  “良策谈不上。” 虞晟悠悠一叹,才道,“钱彬日夜陪着万岁玩乐,多年来早被万岁视为忠心不二之臣。倒是我辈这些久读圣贤之书的朝臣,非但不能变着法子讨万岁欢心,更时常扮起面孔以圣人之道劝谏万岁,早为万岁厌烦啦。在万岁心中,钱彬是处处为了皇上着想的股肱手足,我们这些朝臣,则是处处跟万岁作对的烦心冤家。”吕方听他语意萧沉,也不禁叹了口气。天下皆知,当今这位正德皇帝贪好玩儿乐。

  “是以要扳倒钱贼,第一要紧的,不是让万岁洞悉其贪敛钱财,而是让万岁知晓他并不忠心!”虞晟的眼芒闪烁,一字字地道,“最好,还要让万岁对其生疑。”吕方心中一颤,这时才觉出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大有学问,决非自己一个穷书生所能测度,忙道:“愿闻其详。”

  “先生听说过宁王么?”虞晟本来很低的声音又细了数分,“宁王的护卫亲军已于近日恢复了,办这事的便是钱彬??”

  这位宁王朱宸濠乃是当今大明最著名的宗室,其出名之处便是他的勃勃野心,不但在其封地、有“塞北江南”之称的河北真定府,便是各地的消息灵便之人都知道他的野心。(作者注:史上宁王封地在南昌,本文化为真定府,纯为小说家言)

  本朝成祖皇帝曾严令各地藩王不得再有护卫亲军,以防藩王拥兵谋反,偏偏这位宁王朱宸濠胆大妄为,竟花钱贿赂了钱彬和几位朝中重臣,恢复了自己的护卫亲军。亲军恢复之后,宁王暗地里招兵买马,甚至在其封地内自称国主,更将其令旨称为“圣旨”,行多僭越。

  一支藩王护卫亲军不断扩充,此事原本难以掩藏,但众朝臣或收了宁王厚礼,或畏惧钱彬权势,全都不敢多言。天下皆知的事,便只有天子一人不知。这其中关键,听虞晟娓娓道来,吕方才略知一二。

  虞晟长叹一声:“嘿嘿,吕先生也该知道,万岁虽然方当盛年,可惜至今未添皇子,这也是我辈臣子万分忧心之事。钱彬这厮之所以纵容宁王,实则是在万岁之后,又将宝押在了宁王身上,赌这宁王能继承皇??”他说到一半便猛然顿住,只幽幽地冷笑道,“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要将这事让万岁知晓,定会对钱彬生疑!”

  这都察院虞晟的法子比之杨知府的果然更加简捷有力,钱彬所依仗的只是皇帝对他的信赖,若是这信赖一去,那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吕方的眸子也不禁亮了起来,拱手道:“虞大人深谋远虑,只是,我这穷书生,能做什么?”

  “眼下钱彬大权在握,我们都察院还须韬光养晦,不能直接力抗这权奸。”虞晟满面愧疚之色,“此事还非老弟不可,今日之吕方,已是名动天下的奇人了。你若出面状告钱彬,揭发此事,定能震动朝野。钱彬统领锦衣卫,纵其爪牙横压在我三法司之上,朝廷中忠耿之辈莫不深盼扳倒此獠。嘿嘿,眼下,是时候了!”

  从虞晟那淡淡的笑容里,吕方嗅出了些狰狞的味道。他已隐约明白:相较杨知府铁血丹心的为民锄奸,眼下这虞晟对付钱彬,似乎更多了些朝臣倾轧、权势相争的味道。争就争吧,终究还是同仇敌忾的正义之战,吕方沉沉地点了点头,道:“既是为民请命,吕某决不畏缩。这一回,该当去哪里告状呢?”

  “刑部的柳青天已被捕入狱,顶上来的刑部侍郎乃是钱彬爪牙。大理寺卿章大人是有名的和事佬,三法司都倚仗不得啦。”虞晟紧盯着他,“眼下先生只剩下了一条路了,长安门外的登闻鼓!”

  “原来大人让晚生去击登闻鼓,告御状!”吕方长吸了一口冷气。登闻鼓的规矩起自魏晋时代,本朝太祖对此愈加重视,特立登闻鼓楼,允许百姓及官吏击鼓沉冤。只要是击鼓所奏之事,十有八九都能上达天听。但朝廷为防有人诬告,对击鼓者又另有诸多限制,若击鼓中诉不实者,更会杖责一百,事重者从重论处。

  虞晟道:“此事颇有凶险,先生敢不敢?”吕方昂然道:“吕某此来京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登闻鼓是由锦衣卫和六科给事中轮流职守,这两日间恰好都是锦衣卫轮值,虞晟便安排吕方在府内安歇养伤。第三日正是六科给事中职守的日子。临行之际,虞晟亲自给吕方敬酒三杯,以壮声威。三杯烈酒滚入腹中,吕方只觉肺腑发热,长长一揖,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登闻鼓楼设在皇城大明门以北,便在那条著名的丁字形长廊尽头的长安右门外。过了长安门没有多远,便是进出紫禁城的承天门了,是以这登闻鼓一敲,往往震动紫禁城。因此朝廷明令不是重大冤屈及机密重情,不得击鼓。

  晌午时分,大明门外的棋盘天街正热闹,士民工贾熙来攘往,各种叫卖喧嚣织出一派繁华气象。吕方缓步而来,本也没人留意他,直到他一步不停地直向长安右门走去,才引得众人侧目,对着他指指点点。

  身边一侧是绛红色的皇城南墙,一侧是起建于宣德年间的官署高墙,都肃穆得让吕方气紧。他的腿上杖伤未愈,步履缓慢却又沉稳,一步步地向长安右门外的那座登闻鼓楼逼去。

  “快看,那人要去登闻鼓楼啦!”不知哪个百姓喊了一声,许多人立时围拢过来,远远观望。吕方才要上登闻鼓楼,忽听有人大喊道:“慢着,慢着??”一个小吏气喘吁吁地跑来。

  要知这登闻鼓早在大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便已建在此地,但因规矩颇多,所奏所闻甚至会惊动皇帝,便有蒙冤的百姓、官吏也不敢妄击登闻鼓。有时几年间也不会有人击鼓,这奉命守登闻鼓的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实则都是摆设一般的闲差。不料这大晌午头的,却有人要公然登楼击鼓。那小吏惊慌中更有几分好奇,一迭声地喝道:“何人登楼,有何冤屈,可知我大明登闻鼓的规矩?”

  “青州秀才吕方登楼,”吕方整整衣衫,朗声道,“状告锦衣卫统领钱彬及其义子钱伯仁!”

  那小吏的眼珠子险些自眼眶中掉下来,颤声道:“你胆敢状告钱大人??告他什么?”吕方朗声道:“钱彬纵容藩王,复其护卫亲军,坏成祖立下的规矩,居心叵测,大逆不道,现有奏折在此!”那折子在虞晟的指点下早已写好,取出来稳稳递了过去。那小吏接折子时双手都微微发颤,叫道:“好,这折子自会依规矩上奏,这登闻鼓你且不要敲了,免得惊动圣驾。”

  吕方蹙眉道:“若不击鼓,怎能上达天听?”那小吏还未言语,忽见街角有几个锦衣卫疾奔出来,领头那人大喝道:“什么人?胆敢诬告钱大人!”那小吏满脸赔笑:“李三哥,按规矩这登闻鼓今日可不该您当值啊,怎地??”那李三哥一把将他拨开,冷笑道:“没你的事儿!这刁民早该整治,咱们奉钱大人之命要拿他下镇抚司大狱,好好审问。”

  锦衣卫跋扈惯了,那给事中小吏如何敢拦。四五个锦衣卫上前揪起吕方便走,吕方愤声叱骂,却哪里拗得过这几人。棋盘天街上正聚着大群百姓指点围观,给那李三哥一声大喝,骇得全散了。众锦衣卫气势汹汹地押着吕方前行,所经之处,街上百姓慌忙躲闪。

  忽听一阵乱喊,一匹惊马竟从街角蹿出,如飞般直向那群锦衣卫撞去。众锦衣卫齐声呼喝躲闪。正惊慌间,不提防那匹马下忽地翻上一人,探掌抓起吕方,横放马上,拨转马头,纵蹄便奔。李三哥惊怒交集,嘶声怒喊:“要造反么,来人,给我??哎哟!”话未说完,也不知哪里飞来一件暗器,正射入口中。李三哥满口咸酸,吐出来时,才见是一块烧饼,还带着自己两颗血淋淋的门牙。

  吕方心下惊奇,但见那骑马的汉子脸蒙黑巾,一时也难以过话。棋盘街上买卖行人极多,这汉子却骑术甚精,纵马奔腾,或绕或跃,竟没撞翻一道摊铺。那些锦衣卫这时才醒过味来,纵声狂呼,自后奔来。今日这棋盘天街上的锦衣卫出奇的多,招呼几声,便拥出数十人持刀带剑地自后奔来。

  不想众锦衣卫才追出几步,也不知街边的哪间酒楼中忽地飞来一串飞石,凌厉紧急,打得当先的几名锦衣卫头破血流,惨呼倒地。“有埋伏,放箭!放箭射那贼子!”后面拥来的锦衣卫手忙脚乱地扯下背上弓箭,乱箭齐发。那骑马汉子挥动马鞭击打乱箭,却仍给一支箭斜刺里射到,直钉在吕方的大腿上。

  便在此时,猛听得一声长笑,一道青影横空掠来,直撞入锦衣卫人群中,东一拍西一按,片刻间便将十几名锦衣卫拍翻在地,跟着将那几张劲弓揽在手中,转身如飞而去。这一下倏来倏往,当真如入无人之地。众百姓远远围观,都是暗自喝彩。

  几个愣头青的锦衣卫犹不甘心,气喘吁吁地又向前追。猛见乌光闪动,一串暗器迎面飞来,几人齐声惨呼,全都跌翻在地。乌光掉到地上,众人才瞧清,正是那青衣人将夺去的劲弓折成碎木飞射而来。青衣人哈哈大笑,身形电射,几个起落,便没入人群之中。

  吕方早被那黑巾汉子带着冲出了棋盘街。转过两个街角,又有四五匹马奔来会合,众人一路奔到一处僻静角落,齐齐勒马等候。这时吕方才忍痛回身,向那汉子拱手道:“多谢兄台仗义相救,请教各位好汉大名!”那汉子笑道:“救阁下全是咱们帮主的旨令,你且听帮主吩咐。”说罢便给他除下腿上的箭镞。幸喜那箭是斜射过来的,没有入骨,但吕方这腿上前有刀伤,后挨杖刑,现在又添了一处箭创,虽给那汉子敷上了伤药,仍是痛得他浑身打战。

  片刻后四五个豪客拥着一位紫衣少年纵马奔来。众人见了那紫衣少年,齐齐扯了头上的黑巾,躬身叫道:“帮主!”那少年一笑摆手:“痛快痛快,这一通闹得爽快!”那青衣人忙躬身道:“帮主,此地还不太平,这一通闹,只怕会惊动了巡城御史,咱们是否再换个地方?”这人正是夺下众锦衣卫劲弓之人,此时撤去头巾,竟是个道士。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长啸遥遥传来,这一啸气势十足,经久不息,恍惚间震得那日色都似暗了一暗。那道人立时低声道:“只怕是西门钧到了,他若赶来,可就有些麻烦。”那少年扬眉冷笑:“他来了,乐子更大!莫老道,你不总说要会一会西卫吗?”那莫老道神色微变,拱手笑道:“帮主既然吩咐了,那便会一会也无妨。”

  那少年帮主嘿嘿笑道:“你去跟他挑战,约他晚上子时在这京师正阳门外一决高下,本帮主到时自会去瞧个热闹。”莫老道咬了咬牙,长长一揖,转身如飞而去。

  吕方心头一热:“这群好汉居然敢挑战锦衣卫的首领‘西卫摩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奇人。”正要谢过那少年帮主,那少年却摆手笑道:“咱们还是先走吧,给那些俗人赶上,终是一番麻烦!”众人纵马再行。

  一路驰到郊外,进得一间古庙,几名帮众前呼后拥地给那帮主铺好了蒲团。那少年帮主大笑几声,当先席地坐下。吕方忙上前道:“多谢大侠相救。请教大侠尊姓大名?”

  那帮主哈哈地笑起来:“我乃神武帮帮主,你唤我玉帮主便是。”近前细看,吕方才发觉这玉帮主似是二十多岁年纪,英挺的眉宇间跃动一股玩世不恭之气,但纵声大笑间,眉目间又隐隐流出一抹孤傲寂寞之色。他心内称奇:“这群好汉神通广大,这玉帮主居然做了他们的帮主,此子年纪轻轻,又不知是何等身手了。”

  “你便是吕方,胆子挺大,也敢对抗官府?”玉帮主斜睨着他笑道,“你这人有趣啊,本帮主就是爱热闹,喜欢胆子大的人。”吕方正色道:“吕方胆子虽大,却从未对抗过官府,倒是阁下??以帮派横行于京师,未必见容于国法。”他这句话在心中盘桓良久,此时痴性一发,说得颇不客气,那几名豪客顿时勃然作色。

  玉帮主却笑道:“我以帮派横行?哼哼,要不是我,你早被锦衣卫抓去了。”吕方叹一口气,道:“这也是我大明的不幸。锦衣卫横行不法,实与帮派匪类无异。”他生性耿介,说来说去,犹有鄙夷玉帮主这些江湖帮派之意。玉帮主摇摇头,苦笑道:“你这人太倔强,比传说中的就有些无趣了。嗯,你今日要登楼击鼓,到底为了何事?”

  吕方蹙眉沉吟。玉帮主道:“咱们今日只是在棋盘街闲逛,恰巧撞见你这小子直闯登闻鼓楼,朝廷立这玩意儿多少年了,一直闲着。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有多大的冤屈?”吕方只觉胸腹间一阵阵撕裂的微痛,沉了沉,终于仰天叹道:“我要状告钱彬,他勾结宁王,意图作乱。”

  玉帮主居然神色不变,冷笑道:“你这话有何凭证?”吕方沉沉地笑道:“宁王的卫队业已恢复,这便是凭证。”玉帮主微微一愣,低声道:“也是,此事也不难探察清楚??”

  忽听砰的一声,那破庙门给人撞开,莫道人踉跄奔入,不及摘下脸上罩的黑巾,便吐出一口鲜血来。玉帮主等人齐齐吃了一惊,一个高瘦汉子忙上前扶住了他。莫道人喘了几口大气,才苦笑道:“启禀帮主,西门钧退了,属下无用,跟他对了一掌。”玉帮主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才对了一掌便输了,无趣无趣,那约会定了么?”莫道人叹道:“这约会没等属下定,却给另一个人抢来,将西门钧引走了。呵呵,这人竟是东侠墨无极!”

  “墨兄来了!”吕方又惊又喜,“他将西门钧引走,所为何事?”

  玉帮主眼芒闪烁,喜道:“东侠墨无极?他要跟西门钧比武吗?这热闹可越来越大了。”莫道人干笑道:“这墨无极只说,请西门兄移步,有要事相商,便将西门钧引走了。属下追踪片刻,忽然担心帮主挂念,便急急赶回。”玉帮主呸了一声:“本帮主用你挂念?追丢了人还敢狡辩。”

  莫道人大惊,忙道:“属下有罪。”玉帮主冷冷道:“我神武帮的规矩可不能改,有罪认罚,回去一顿吃三十个馒头!少吃一个,便自断一指!”吕方听他说的规矩好笑无比,偏这惩罚又极是狠辣,心内更觉好奇。

  玉帮主又望着他道:“吕方,那钱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死活也要告他?想博个名声吧,你们这些读书人不好求个名儿么?”吕方觉得他清冷的目光中颇有些嘲弄之色,心内蓦地腾起一股酸楚,冷笑道:“吕方只是个设帐授徒的穷秀才,要这些虚名何用?钱彬鱼肉百姓,祸害社稷,朝廷中的忠耿之辈,杨知府被他暗害了,柳青天被他下狱了,文武百官皆不敢言。”说到这里,想到自己这一番艰辛险难只怕也要白白耗费,更悲于杨关毅之死,一时声音不由哽了,却仍颤声道,“??吕方偏要登楼击鼓,拼却一死,也要为天下人愤声一吼。”

  玉帮主眉毛掀动,意有所动,随即却笑道:“便为这个,阁下就不怕掉了脑袋?”吕方冷笑道:“呵呵,我这一介穷酸,又何惧一腔热血?阁下纵横江湖,自然不得理会咱们天下百姓的辛苦??”玉帮主若有所思地笑道:“你说得确实在理。只是,书呆子,你这登闻鼓到底没有击成,若是再让你去击一次鼓,你还敢不敢去?”

  吕方扬眉道:“便是再击十次,吕某又有何惧?”玉帮主直盯着他,目光变幻,忽地低笑起来:“好,有胆魄!”看吕方腿上隐透鲜血,便自怀中取出一幅黄帕子,对手下人道,“给他缠上吧。难得有这样的直肠汉了??”吕方苦笑两声,正要道谢,忽觉腹内一阵抽动,立时奇痛难忍。玉帮主奇道:“怎地了,难道那箭上有毒?”吕方面色惨白,摇头道:“是??是肚里面太痛??”话未说完,一头栽倒。

  蒙?ü?中只听玉帮主叫道:“孙一针呢?快过来看看。”吕方这时已说不出话,恍惚间只觉一人过来在自己身上鼓弄,片刻后那人苦笑道:“不是箭伤!他口中有酒气,似乎给人在酒内下了毒,还好下毒的人不是行家,属下身上带着解药??”

  “毒?”吕方心底又是愤懑,又是奇怪,“是谁给我下的毒呢??”头脑渐渐昏沉,终于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小腹一热,一股暖流慢慢游入体内。他身子一震,慢慢睁开眼来,才见早已夜色沉沉,眼前火光闪耀,墨无极正在他胸腹间推拿。吕方不由苦笑道:“墨兄,你怎地来了?”墨无极叹道:“适才有个蒙面汉子寻到了我,说有位故人等我,便带我来到了此处。”

  吕方知道必是那玉帮主遣人寻来的他,心内对这神武帮更多了几分好奇,游目四顾,却已不见了神武帮那群豪客的踪影。墨无极缓缓收回按在他腹上的手掌,道:“吕兄,你怎地昏倒在此地?”

  “好像是中了毒。”吕方挣扎起身,兀自觉得头脑昏沉,苦笑道,“墨兄见多识广,帮我断断??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便将自己遇险后入虞晟府上将养,分别后直奔登闻鼓楼的情形说了。

  “这事再明白不过,”墨无极目光闪烁,沉声道,“给你下毒的人必是都察院虞晟!他给你壮行的酒中放了慢性毒药。”吕方身子微震,道:“他为何要给我下毒?”

  墨无极寻思片刻,才沉吟道:“其一,你受他所托前去击鼓,只怕事后会扯出他来,他毒死了你,是为了灭口。其二,他似乎早料到你会落在锦衣卫手中,毒死了你,也是给那锦衣卫的首领钱彬栽赃。无论如何,你只要击了登闻鼓,声闻九重,皇帝也该知道了,你老弟的身份便大是不同,这样一个人物不明不白地死在锦衣卫手上,皇帝过问起来,那便是钱彬的一通麻烦了。”

  吕方料得他所言不差,心中对虞晟的鄙夷倒大于愤恨,只觉这官府中的虞诈阴暗实是远出自己所料,郁郁地叹口气:“墨兄怎地赶来京师了,清钰已安然到了忘忧山庄了?”墨无极神色一暗,低叹道:“惭愧,清钰被西门钧派人劫走了??我赶来京师,便为了她。”

  吕方身子一颤,头脑立时清醒过来,忙惊问缘由。墨无极沉声道:“咱们分别之后,我护送小姐到了忘忧山庄,将她交给了陈阁老,这一路倒也甚是顺当。不料我出了忘忧山庄的那天,忽在客栈中接到陈阁老派人送来的急信。原来几个锦衣卫的狗贼想必探知了我护送小姐的意图,虽然不敢明着跟踪,却待我离开忘忧山庄后,便进庄将小姐劫走了??”

  “锦衣卫还向陈阁老留下了西门钧的话,让你我都须向钱彬那厮低头。”墨无极的声音有些萧瑟,“钱彬想必跟你说过他要立威吧,这立威,便是让你去他府上负荆请罪!”

  “清钰被抓了??钱彬立威??负荆请罪??”吕方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难受,强抑了片刻,忍不住沉沉地一声长叹,“我原本信这世上有个天理,有个王法,但这时才知天理和王法,到了咱小民头上??竟是如此虚软无力,什么也抵挡不了!”想到杨知府在夜色中灼灼如火的眸子,吕方的心就阵阵发紧,他拼力压抑着声音,但这低低哽咽更显痛切。

  “我一路赶来京师,适才已寻到了西门钧,本来好言相求,让他放人,他却言语傲慢,执意不肯。”墨无极双眉紧锁,忽地长叹一声,“吕兄,自古民斗不过官,不成??你就服软了吧,况且清钰眼下落在了他们手中??”吕方静默片刻,摇头道:“此时已没有退路了。我吕方和杨知府状告钱彬,天下皆知,便是我此刻服了软,钱彬也不会真的放过我们,依着锦衣卫的狠辣手段,风浪平息后必会将我和清钰斩草除根,非如此,不足以显其威风。”

  此时他心神渐渐凝定清晰,刚硬的性子又显现出来,沉声道:“钱彬当这天下人都是任他宰割的羔羊,嘿嘿,再温顺的羔羊,逼急了也必有个性子!墨兄,为了救清钰,不如你我兵分两路。”墨无极平生痴好武学,却非机变世故之人,闻言忙道:“吕兄有何妙策?”

  吕方苦笑道:“我这笨人哪里想得出什么妙策。我只是觉得,此时你我退寸,则钱彬必会进尺!咱们越是进逼,钱彬越会心生忌惮,清钰反越是安稳。不如我去搅乱形势,让钱彬的心思全放在我身上,墨兄身在暗处,正好乘乱救出清钰。”墨无极蹙眉道:“吕兄说的搅乱这形势,莫非还是去??”

  “不错,还是去击登闻鼓!”吕方缓缓站起身来,“今日给那小吏拦住,这登闻鼓竟是半途而废。”拖着伤腿,慢慢地向外行去。墨无极叫道:“吕兄,你难道还不明白,虞晟让你去击鼓,只是将你当作一枚棋子。你这棋子一旦击了鼓,那便必死无疑,便是锦衣卫不杀你,虞晟也要杀你灭口。”

  吕方一震,顿住步子,低叹道:“虞晟确是拿我做了一枚必死的棋子,但他说得也不错,若要扳倒钱彬,只有去击登闻鼓,将钱彬勾结宁王之事大白天下。登闻鼓一击,钱彬说不定会方寸大乱,墨兄才有可乘之机。为了清钰,我也要去击鼓告状!”

  墨无极意有所动,却终是摇头道:“清钰被抓,全因墨某疏忽。相救清钰,还是着落在墨某的身上。”眼见吕方默然不语地又向前行,忍不住怒道,“吕方,明知是条死路,你还偏要去送死,这不是傻子么?”

  吕方扭回头向他笑道:“墨兄,眼下钱党自忖胜券在握,全不将咱们放在眼内,正给了我一线之机。此时他们定然料不到我还会去而复返,再赶去击鼓!嘿嘿,钱彬作威作福多年了,天下百姓士大夫都已忍得惯了,忍得顺了,我偏要吼上一吼,告诉世人,再不该忍下去了!你说得是,我就是个傻子,但这普天下都是精明伶俐之辈,吕某便甘愿做个傻子吧!”

  墨无极一愣,瞬间竟觉被他那凛凛的目光拿住了,这情形倒颇似当日被吕方身上的大勇之气撼动了相仿。吕方却仰起头,苍苍凉凉地冷笑一声:“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钱彬可以杀了我,剐了我,但他灭得了我的形躯,却灭不了我这匹夫之志!”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墨无极喃喃低语,一抬头,只见吕方萧瑟的背影正投入浓浓的夜色中,蓦觉一阵肺腑发热,大叫道:“好,吕兄,我送你前去!”

  

  赶回京师,天已经蒙蒙亮了。墨无极挟着他,悄没声息地掠过城墙,直奔到长安右门前。

  “吕兄,”墨无极盯着前面登闻鼓楼那若有若无的灯光,低声道,“我替你去引开那几个小吏,剩下的事,便全看你的了。”吕方沉声道:“墨兄,无论如何,你定要救出小妹!”墨无极缓缓点了点头。淡淡的晨曦中,两人对望一眼,肺腑都是一热。

  墨无极的身子蓦地腾起,直向那鼓楼扑去。片刻后,楼内便响起一阵混乱,几个小吏被一道黑影引了出来。一群人骂骂咧咧,追逐着那黑影向东而去。吕方睁大满布血丝的双眸,瞧见墨无极的身影终于如一缕青烟般消逝在暗影中,不由长吸了一口气,飞步向鼓楼奔去。

  那鼓楼像一只怪兽,正张着黑黝黝的大口等着他。几步疾奔,让吕方腿上的杖伤箭创又撕痛起来。“死也要奔进那鼓楼!”墨无极已走,他吕方将独自面对钱彬,操纵朝政、无所不能的钱彬,而他吕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切的希望只在那能震动九重的登闻鼓。吕方双眸喷火,赌气似的加快了脚步。追墨无极的几个小吏已有人看到了吕方的影子,忙大呼小叫地奔了回来。

  楼内漆黑冷寂,只闻双脚飞踏在楼梯上的咚咚声,恰似战鼓急鸣。吕方只觉胸中豪气升腾:“拼了吧,我只是一枚必死的棋子!为天下人登楼一吼,虽死何憾!”拔步向上,腿脚竟出奇地轻快。

  楼上已现出一缕淡淡的晨晖,那鼓大得惊人,几乎八尺见圆,一眼打见,几乎让吕方以为是孙结巴老汉磨坊内的磨盘。他一把抄起满是灰尘的鼓槌,重重击下。他使的气力极大,咚咚轰鸣的鼓声震得自己耳膜作响。

  “我只是一枚必死的棋子!可我这枚必死的棋子偏要惊破这黑漆漆的天地!”他一槌一槌地狠狠槌下,竟似要把满腔的激愤和憋闷都倾泻在鼓槌上。鼓声隆隆震响,在寂静的黎明中远远传出。

  几个小吏才追上楼梯,便听得鼓声大作,吓得腿全软了。登闻鼓如此轰鸣,紫禁城内的人必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时辰,惊动了圣驾谁敢担待?

  小吏们气喘吁吁地奔上楼,看清了吕方那铁一般的脸孔,不由怒叫起来:“你??又是你这疯子!”

  

  熬到了午后,吕方终于被推入了大理寺的大堂。

  那大堂正中一字儿排开了四条桌案,三法司的三位首脑肃然端坐,给吕方下了毒酒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虞晟也赫然在列。跟吕方四目相对,虞晟那张干瘦的脸微微一颤,随即又变得波澜不惊。

  在被羁押了半日后,竟等来了大理寺三堂会审,吕方也料不到,会有这么隆重。大堂中间还端坐着一位太监,正是来自东厂的大太监。大明东厂太监的势力一直雄厚,只是在本朝刘瑾之乱后,因正德皇帝喜欢玩乐,钱彬受宠,锦衣卫的权势反居东厂之上。今日这位东厂太监驾临大理寺三堂会审,且居中而坐,便更显得颇不正常。

  开堂之后,挺过了那一通繁琐程式,吕方的心神才凝定下来,就钱彬之罪侃侃而谈。他昨日就呈上去的折子正在三法司的三位首脑和东厂太监的手内流转。

  听完吕方一番慷慨激昂的痛诉,四个高官窃窃私语片刻,那太监才尖声喝道:“吕方,你说了半天,全都是没有凭证的空话!妄议朝政,指责重臣,当真胆大包天!”吕方心头发热,扬眉正待争辩。那太监已扬手重重拍下惊堂木,喝道:“大胆滥诉刁民,诬蔑朝廷命官,给我打!”

  两旁差役抢上来,便将吕方按倒在地。吕方厉声抗辩,挣扎间襟袍已给差役撩开,他腿上绑着的那张黄绸帕子立时显露出来,一大片的金黄颜色在堂内闪耀。那东厂太监眼尖,立时惊呼道:“且慢!你这黄巾从何得来?”他这一喝,虞晟等人也将目光全凝在那黄巾上。吕方愣了愣,依稀想起是自己昏倒前,那玉帮主命人给自己缠在腿上的。他却不愿对这些高官多谈那神武帮的好汉,便道:“吕某受了些小伤,此物乃是一位江湖朋友所赠。”

  “江湖朋友?”那太监的眼珠子险些滚落在地,“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样?”吕方笑道:“人家才二十多岁,可不是老人家,相貌么,可说得上极是英武??”那太监已一迭声地叫道:“将这黄巾呈上来,呈上来!”

  那巾子色如黄金,上面绣着银色的残荷,虽给鲜血染了,仍能见那绣工非凡。那太监捧着黄巾,脸色阴晴不定。虞晟在旁也是长眉紧锁,四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那太监才高声道:“吕方,兹事体大,你的状子须得仔细勘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吕方听他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和蔼起来,心下奇怪,微一沉吟,朗声道:“钱彬义子钱伯仁在青州打伤人命,青州知府杨关毅秉公执法,却被陷入狱,更在狱中遭人毒手。可怜杨知府为民申冤,却被诬畏罪自杀。草民想请公公和诸位大人作主,给杨知府洗雪冤屈,请将案犯钱伯仁绳之以法!”这些话在他胸中盘桓已久,此时朗声而谈,气势如虹。

  曾经审问过吕方的刑部侍郎听他又提起“钱伯仁”,不禁身子一震,低声跟那太监嘀咕了片刻。那太监颇不耐烦地将手一摆,涩声道:“那钱伯仁不知是否已回京师,且将他传来,咱们后日开堂再审!”

  连大堂上的差役全有些奇怪:“这位公公胆子好大,难道还要传那钱彬的干儿子钱伯仁到堂?”

  

  退堂之后,吕方便给留在了大理寺,衣食住行都有差役专门照顾看管。吕方也觉得奇怪:“在堂上,自那太监看到了黄巾之后,便对我变得客气了许多。这神武帮的玉帮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不单是他,那东厂太监对“玉帮主”更是好奇,这两日之间竟又亲自两次赶来,向吕方打听他这位“江湖朋友”的相貌。吕方虽见他言辞和善,却也不愿吐露众豪杰对抗锦衣卫之事,只说是江湖上萍水相逢,又略略说了几人的形貌。那太监听得“玉帮主”和“神武帮”之名时神色微变,默然而去。

  这两晚间,吕方独处一室。静静的夜里,他常常思念杨清钰,念起那个寒冷的夜晚,她带给自己的那如火的温暖,念起那坎坷的山道,自己握住的那动人的绵软。他有时强制自己不要想她,但那双清炯炯的眸子却总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第三日下午,钱伯仁居然真被人抓到了堂上。

  三法司高官都深谙官场上避重就轻的秘诀,撇开钱彬勾结宁王之事不问,都喝问起钱伯仁打死孙结巴老汉的事情。钱伯仁起初依旧是一副盛气凌人之状,但随即便被堂上的气势压住,声音渐渐虚软起来。虞晟这时显出了他的雷霆手段,喝声凌厉,一句句的追问全如剥肉剔骨般的咄咄逼人。钱伯仁的腰越来越向下弓去,胖脸上也凝满了汗水。

  又是一阵商议,那太监脸上全是为难之色,跟虞晟又低声嘀咕几句,最终拍下了惊堂木,尖声喝道:“钱伯仁仗势欺凌乡里,误伤人命,重责四十。”钱伯仁大惊失色,连呼冤枉。两旁差役已抢上前将他按倒了就打。这一轮过堂,吕方终于扬眉吐气,但三法司对钱伯仁的责罚也就到此为止,随后便匆匆结案。任是吕方如何抗辩,三法司高官和那东厂太监只是不应,拍案退堂。退堂之前,命人将那幅黄巾又还给了吕方。

  退堂后,又是一整日被拘在大理寺内。吕方在屋内怔怔地坐着,眼望那绣着银荷的锦帕,心底万千疑惑,既奇怪为何三法司对这玉帮主如此忌惮,更不知这一轮过堂之后,三法司到底要怎样处置钱伯仁。

  漆黑的夜里,他眼前又浮出杨清钰的倩影。“傻大哥??我这辈子再不会为旁的人流泪了??”静夜之中,杨清钰那脆生生的笑又在耳边萦绕,吕方的心就是一阵抽动:“小妹,你还好吗?墨兄是否救了你出来?”黄昏时分,一名差役匆匆赶来告知吕方,这案子暂且这么结了,请吕方立马走人。吕方奇道:“岂能如此草草结案,那钱伯仁打伤人命,便只是四十板子了事吗?”那差役冷笑道:“只是暂且结案,钱伯仁还押在大理寺呢,日后若是再审,自然会唤你来过堂。”吕方还要再问,那差役已不耐烦起来,一迭声催促,将他“送”了出来。

  怅怅地走出大理寺,吕方依旧眉头紧锁,抬起头来,只见天上是一轮惨白惨白的日头。给那白花花的日光抚摸着,吕方不由生出一阵恍如隔世之感。暮色四垂,街上没几个闲人,一个下人悄然奔来,哈腰低声道:“吕爷,陈阁老知道您在此过堂,特遣小人来这候着先生。”吕方喜道:“陈阁老,他老人家也到了京师?”那下人一笑,指着那一乘小轿道:“请吕爷上轿,阁老正等着您呢。”   

  四、尽日楼台,四边屏幛,目断江山魂欲飞

  

  夜色初临,小轿子悄然进入京城之西一所僻静的宅院。

  “想不到先生如此年轻。妙啊,三法司朝臣、锦衣卫和东厂这一轮博弈,全都因你而起!”陈阁老看到吕方进来,起身朗声而笑。陈东阳在英宗年间便已入仕,孝宗时累迁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为当朝首辅,辅政多年,门生遍布天下,直到正德年间钱彬专权,陈东阳才告老还乡。

  吕方看这位三朝老臣已满头银发,犹自腰板笔直,心下欢喜,忙长揖问候。陈阁老将深邃有神的目光牢牢凝在他身上,拈髯微笑道:“钱彬这狗才竟敢自老夫手中将清钰劫走,好,那老夫便出山,跟他锦衣卫斗上一斗!”他已年近古稀,还是声若洪钟。

  听得吕方说罢三法司会审的前前后后,陈阁老不由凝眉沉思,半晌才低笑道:“先生可知道你遇到的那位玉帮主是谁?”吕方摇头苦笑:“这位帮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来是位手段高明、连朝廷高官都忌惮他三分的江湖好汉。”

  “朝廷高官哪里会忌惮什么江湖好汉?”陈阁老的目光熠然一闪,冷笑道,“嘿嘿,能让三法司和东厂太监心惊肉跳的人,天下仅有一人,那便是当今圣上!”吕方愕然愣住,道:“皇上,这??”这时才猛然想到那玉帮主虽是草莽中人,但举止间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

  “嘿嘿,玉帮主,王上加点,非皇而何?”陈阁老说话间双手拱了拱,“元和天子神武姿,连这神武帮的名字,都有一股吞吐八荒的皇气。他给你的这黄巾,乃是他随身携带之物,看似毫不起眼,却是成都贡品‘铁梗银荷’绣,配上这金黄底子,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敢用。东厂孙公公也算万岁身前近臣,自然见过这黄巾!”吕方兀自将信将疑,道:“既然身为天子,怎地还扮成江湖武人,更派人跟那些锦衣卫厮杀?”

  陈阁老眼露痛楚之色,苦笑道:“咱这位正德皇帝自幼好武,其英锐之性可说古今皆无,连塞外的蒙古兵他都敢去厮杀,扮那江湖豪客派人杀退锦衣卫,又算得了什么?”他说着长长一叹,“想必是万岁觉得紫禁城太憋闷了,所以他三次出关,两游江南,更曾在豹房内赤手搏猛虎,近来在京师郊外的回龙峪忽然驻扎了两万边军,听说那是供皇帝操演阵法所用。嘿嘿,无缘无故地将数万边军调来京师,这也是石破天惊的玩法啊??”

  吕方听陈阁老说了正德皇帝的这多轶事,对其古怪行径才觉得似懂非懂,暗道:“原来只是为了解闷,这位皇帝便如此飞扬跳脱!”犹豫着苦笑道:“这么说,万岁兴致一起,说不定便会扮作神武帮的帮主,四处游乐?”陈阁老听他毫不客气地说皇帝“四处游乐”,不由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点头叹道:“确实如此,万岁极少呆在紫禁城中,在豹房内呆闷了便会微服而出。吕先生以一人之力对抗钱彬,京城坊间早已哄传,万岁爷必然也听到了风声,这才赶来看热闹,只怕是一时兴起,才命人将你救下。”

  “万岁扮作神武帮的豪客,从锦衣卫手中将我救下,那便是觉得我状告钱彬大有道理,”吕方疑惑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下令,将钱彬下狱?”陈阁老哼了一声:“老夫料想,万岁救你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你这状告钱彬的大胆狂生到底何许人也,那时他即便对钱彬生疑,也只是一二分而已。但听了你说的钱彬勾结宁王之语,对钱彬的疑心,便增至四五分了。但万岁极是顾念旧情,又是绝顶聪明,断不会莽撞下令捉拿钱彬。”

  “墨无极推断得对,你只是虞晟一枚试探的棋子!”陈阁老盯着呆愣的吕方,沉沉地笑起来,“这官场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盘根错节,是以虞晟拿你来试探万岁对钱彬的态度。而万岁让你再去击登闻鼓,更给了你这护身锦帕,实则也是拿你做了一枚试探的棋子,试探一下钱彬的态度。虞晟说得不错,万岁不怕钱彬贪污,只怕他不忠。若是你这枚棋子投出,钱彬阵脚大乱,那便说明其居心叵测。若是钱彬毫不惊慌,那便说明他忠君不二,问心无愧,万岁自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还是视其为心腹。毕竟,万岁要找钱彬这样一个花样百出的玩伴,也大是不易??”

  吕方这才明白什么叫“老谋深算”,一时定在那里,想不出还能说什么。陈阁老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又道:“三法司和东厂认出了万岁那银荷锦帕,不敢去碰钱彬,只将钱伯仁传了来,这又是第三个试探,探探万岁的心思,但他们还不敢太过得罪钱彬,只得将钱伯仁打了四十板子了事??只因谁也不清楚,钱彬在万岁的心内,到底倒是没倒?”

  仿佛看到一张厚重无边的黑幕,劈头盖脸地裹下来,却又躲闪不得,吕方终于长嘘了一口气,沉声道:“阁老洞若观火,晚生驽钝,实在看不透这官场上的重重厚幕,我只要钱彬伏法,让清钰得救!请教阁老,可有什么高见?”

  陈阁老微微一笑:“老夫前两日请墨大侠去钱彬那厮的府内打探,已有了些计较,最终定夺,还要先等墨大侠的消息。”原来墨无极在当日进京前,便与陈阁老相约来京,共抗钱党。在送吕方去了登闻鼓楼后,墨无极便赶来与陈阁老商议对策,又依陈阁老之计,去密探钱府,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吕方听得心头发紧:“原来墨兄已去了两日,怎地还没有救下清钰?”

  

  直到入晚,墨无极也不见踪影。吕方心中挂念,叹道:“墨兄独闯虎穴去救人,这差事可比我告状要险难百倍,但愿他别遇上什么凶险。”陈阁老却拈髯笑道:“墨无极去救的也不是旁人,说不定清钰便会做他的如意佳偶,这个险,原也该去冒的!”

  吕方的心咯噔一下猛跳,颤声道:“阁老此话怎讲?”陈阁老哈哈大笑:“前日老夫与墨无极闲谈,才知他年过而立,却一直未有入眼的良配,当下便允诺,待得大事一了,便亲自出马做媒,将清钰许配给他。呵呵,关毅是老夫的得意门生,这个主自然是做得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笑声也忽地一沉,“况且将清钰许配给了墨无极,东侠才会倾尽全力。”

  吕方霎时定在了那里,双唇哆嗦,竟说不出话来。陈阁老见他神色古怪,忙道:“老夫决非莽撞之人,先前早已旁敲侧击地探听明白,原来墨无极一见清钰,便也觉十分中意,这岂不是天作之合么?”吕方才缓过神来,苦笑道:“这事??还须与清钰商量才好。”

  陈阁老拈髯笑道:“那是自然。听墨无极说,吕先生还认了清钰为义妹,到时候这杯喜酒定是要喝的。”吕方木然笑了笑,心内却泛起阵阵揪痛:“不错,墨大侠磊落英武,又有显赫家世,原是胜我这穷书生百倍。他们郎才女貌,我这做哥哥的该当替清钰欢喜才是。”虽然这么想,心内却似给一把看不见的刀狠狠割着,阵阵撕痛。

  眼见夜色已深,陈阁老便安排吕方在宅子内住下。又苦候几乎一整天,到得入夜时分,墨无极才匆匆赶来。

  “昨晚在钱府遇到了西门钧。”墨无极淡淡地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给他和他那群手下缠上了,奔波了一日,才将那群奴才甩开??”吕方虽知他必然无恙,但想到他独自一人遭遇西门钧率领的一众高手,也自替他忧心,待听他说出在钱府探来的讯息,不由更是心惊。

  “连着两晚都是毫无所得,当真让人丧气,”墨无极苦笑道,“好在听了陈阁老的话,今晚再去打探,终于探出了一道机密消息。”吕方忙道:“是清钰的消息么,她可受苦了吗?”

  “今晚我才知道,原来清钰不在钱府,一直被西门钧亲自看押。”墨无极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低叹道,“我说的机密消息不是这个。今晚我看到了钱彬和西门钧密议。那钱彬因钱伯仁被抓,似乎甚是恼怒,更有些惶恐,将西门钧唤来,计议良久,最终却命西门钧将一封密信亲自送到真定府。”

  “真定府?”陈阁老的老眼熠然一灿,“钱彬莫非要联络宁王?他们还说了什么?”吕方闻言一震,墨无极已点头道:“这信确是给宁王的,钱彬放心不下旁人,只让西门钧亲自送走。他们说的话含混不清,我只听清楚了一句,钱彬曾道,明日我便要将万岁送到回龙峪??”

  “钱彬又给西门钧赐酒壮行。西门钧走前曾对钱彬道,清钰还在他手中。”墨无极眼射怒焰,沉声叹道,“我得知了清钰的消息,心内大喜,便跟着西门钧出了钱府,只盼顺藤摸瓜,寻到清钰,再暗中下手搭救。只是一时大意,在路上被西门钧发现了踪迹,他身周还有几个硬爪子,我没敢硬拼,只得暂且退回。”

  吕方一阵痛楚,道:“只怕清钰还要受苦几日。”墨无极腾地立起,昂然道:“西门钧曾对我道,你若要救人,明日午时便去乱云谷。我若不去,便再不得当东侠之称!墨某已应了他。”

  “墨大侠做得极是!你若昨晚就拼斗西门钧,那倒是误了大事了!”陈阁老叹道,“西门钧既已跟你订了战约,便不会再为难清钰了。最要紧的是这钱彬,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边绕室踱步,一边喃喃自语:“回龙峪,宁王,密信??”他蓦地顿住步子,低呼一声,“这钱彬莫非要铤而走险?”

  屋内霎时一静。陈阁老的老眼中已蒙上了一层忧色:“那回龙峪的边军,全归钱彬指挥。这些年他对边军恩威并施,着实树了几个亲信,特别是让这些边军来京,更让这群边军对其感恩戴德,唯命是从。他将万岁诳到回龙峪,千军万马,变生肘腋,谁能防备?”

  吕方惊道:“阁老是说,钱彬要纵容边军刺杀万岁?”陈阁老沉吟道:“断断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刺杀,万岁还是钱彬的挡箭牌。他决不敢刺,而是??困!千军万马操演阵法,或是射箭歪了,或是万岁的御马给惊了,总之是想个法子,让万岁受伤。那时候他是万岁身边的唯一红人,榻前照料,便会设法让万岁病势沉沉,再以万岁之名发号施令??” 一股夜风透窗拍入,三人都觉脊背生寒,心底一阵战栗。霎时屋内悄寂无声,过了片晌,才听陈阁老幽幽的声音在屋内徘徊:“他当真敢这么做?他不敢的,他不敢的??”

  “他敢的!”吕方怒张双眸,道,“若非如此,他此时联络宁王作甚?”墨无极顿足道:“形势至此,已再明白不过。钱彬,他要联络宁王谋反,先将万岁困住,再请宁王出兵。自真定府出兵,指日可到京师。那时候万岁又在钱彬手中??”

  吕方悚然道:“不错,钱彬心怀鬼胎,给万岁那方锦帕这一试探,必已心惊肉跳,那钱伯仁被抓之后,终于让他慌了手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钱彬这样的佞臣,若是给万岁见疑,那岂非生不如死?他让西门钧亲送的密信,定是约定谋反时日,让宁王发兵前来??”

  他说的这些,陈、墨二人都已心内盘算过,听他一口气喋喋吐出,更觉心内咚咚急跳。陈阁老的眼中已满是血丝,终于摇头道:“老夫这推断其实还有两处极大的漏洞,其一,钱彬那密信真的是相约谋反么?若不是,那又如何?其二,即便眼下钱彬阵脚大乱,但他真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冒如此夷平九族之险,仓皇起事?”

  他这一拈髯沉吟,墨无极也冷了下来。陈阁老定了定神,才道:“当务之急,便是夺回那封书信!这事便只着落在墨大侠身上。”他那幽深的老眼盯住墨无极,“西门钧身兼联络宁王的重任,却为何要跟你定下决战乱云谷之约?”

  墨无极冷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即将远行,最怕我在他途中偷袭,索性先以武林规矩将我拘住。乱云谷,西卫摩天是要置我于死地!”陈阁老道:“决战西门钧,你有几分把握?”墨无极淡淡道:“便一成把握没有,我也要前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吕方沉声道,“但愿墨大侠以破釜沉舟之心一战,哀兵可致必胜!”墨无极扬眉一笑:“决战西卫,墨某该用那大勇之刀!”陈阁老点一点头,又对吕方道:“先生请拿老夫的书信,去联络我的门生虞晟,请他设法奉劝万岁,千万莫要随钱彬去回龙峪。”吕方不料这虞晟也是陈阁老的门生,但想起虞晟,便觉一阵厌恶,沉吟道:“阁老还是亲自前去吧。”

  陈阁老苍眉紧蹙,摇头道:“老夫还要亲自去寻东厂太监孙公公,让他们留意京师城防。若是京师城防被钱党操控,那咱们真就回天无力了。”他说着仰起头,老脸上已挂满了泪痕,望天拱手长叹,“只盼皇天庇佑,万岁可别有闪失??”

  虽然吕方对这位跳脱胡闹的天子不以为然,但听得满头白发的陈阁老这句涕泪横流的一声感喟,不由在心底沉沉地一叹。忠诚,无论何时,这都是一种让人敬畏感动的力量。

  

  赶到虞府时已是夜色深沉。

  毕竟是师徒名分,有了陈阁老的书信,虞晟也只得深夜接见吕方。再与吕方私见,虞晟的脸上却无丝毫尴尬之色,依旧谈笑风生。

  “恩师所见不错,”虞晟听罢吕方的一番长谈,低叹道,“你在大理寺状告钱彬的三日间,听说钱彬日日都去豹房跟万岁哭诉,到底万岁还是信他多些啊。本官今日得到了消息,午后不久,万岁已随钱彬走了。呵呵,钱彬和万岁戎装乘马,并辔而行,盔甲交错,远远望去,竟让人难以辨出谁是天子啊。”摇头低叹间,又隐隐地透出无限的羡慕来。

  吕方心内一颤,忽地冷笑道:“想必便是听到了万岁对钱彬恩宠不二的风声,你们才匆匆结案的吧?”虞晟苦笑两声:“有杨关毅和柳峻的前车之鉴,满朝文武谁敢再莽撞啊?恩师的推断大有道理,但诸多紧要处都是凭空臆测,缺乏凭证。此时还是不可妄动。”

  吕方双眉一掀,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岁若是稍有差池,你可担待得起么?”眼见虞晟还是蹙眉沉思,吕方不由大喝一声,“请大人即刻去将追万岁回来,迟了只怕就不成了!”

  虞晟猛地回过神来,望着吕方,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我贸然前去,若是子虚乌有,那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再说,万岁已经出发了,此时我即便再调拨人手,经办诸般手续,也决计追不到的。”

  吕方呼呼怒喘,大吼道:“你??你胆敢置万岁安危于不顾?胆小怕事,妄为人臣!”厉声咆哮间,震得灯烛光影微微摇晃。

  虞晟脸色一白,忽又笑道:“你说得也是!身为人臣,岂能临事畏缩,但这事情太大了,本官不便出头。”他掀起窗子,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要下雨了,这场雨或许能让万岁的行程耽搁下来。我给你两匹快马,安排人手带路,且看你追得上万岁么?”

  吕方一愣,道:“你让我去?便追上了万岁,那些侍卫,又岂能让我近前?”虞晟冷笑道:“莫忘了,你身上有万岁钦赐的铁梗银荷绣锦,到时候只说你是玉帮主的门徒,或能近得前去。”

  

  自虞府出来,冷雨已在苍黑的夜里烟霾似的乱飘。吕方本想去寻陈阁老再商议商议,转念又想,若是果如虞晟所说,钱彬真的没有谋反之心,难道还要白发苍苍的陈阁老来担待么?

  “走吧!吕方啊吕方,自你踏上进京告状的这条路后,便早已没有回头之路。”仰起头,万千雨线正绵密地当头劈落下来,灰蒙蒙的苍穹上云烟滚动,他不禁一声长叹,“万事便由我吕方一人担当吧。”

  一股悲愤昂扬之气又再蹿起,他又大笑道:“嘿嘿,没有回头之路,却又如何?”这一笑声音挺大,惊得那给他带路的小吏一个哆嗦。二人冒雨一路狂奔。任由狂风冷雨呼呼地拍来,吕方只是咬牙狠催坐骑。

  疾奔了半夜,天边耀出一丝鱼肚白,那雨终于停了,又奔了近两个时辰,便看见了大队人马碾过的车辙马痕。远处鼓声震天,一队人马正迤逦而行。虞晟的手下遥遥望见那连绵蔽日的大旗,便说什么也不敢再走了。吕方只得独自打马追上去,刚赶上那队伍的尾巴,早有一众侍卫将他拦住。虞晟算计得不错,“玉帮主门下弟子”的招牌和那铁梗银荷锦帕一出,果然引得叱问他身份的侍卫改容相敬。吕方被人带到了那销金大龙纛旗前。

  “朕认得你??天下第一的倔人吕方,”正德皇帝一身戎装,仰头大笑间,满身金甲耀出一片刺目光华,“朕可没收你做弟子,居然胆敢冒充我神武帮弟子!”

  一旁的钱彬已作色大喝:“大胆吕方竟冒充天子门生,罪该万死,来人??”正要吆喝人拿下吕方,正德皇帝已一笑摆手,懒洋洋地道:“何必这么无趣。吕方,你大老远又跑来做什么?难道又要告状?”

  皇帝这一发问,千余侍卫和统领将官立时都肃然静立,一时只有风吹旌旗的猎猎之声和马蹄子不安的踏动声。一片冷寂中,吕方朗朗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万岁,回龙峪去不得!钱彬勾结宁王,意图谋反,万岁若是贸然深入回龙峪,千军万马中变生肘腋,可就万难防备!”

  众侍卫近臣料不到吕方上来便如此痛斥钱彬,仿佛给突如其来的惊雷震住,一时都呆住了。钱彬忙自马上匍匐滚落,哭叫道:“万岁,冤枉啊万岁,这狂生吕方,屡次蓄意构陷??”叩头连连,脸上泪水纵横,这泪水半因作态,半因惊骇。

  “钱彬,起来吧!”正德帝的眉毛抖了抖,笑道,“这两天你已跟朕哭了多次。跟了朕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朕的脾气么,还怕旁人的??簦俊碧?了天子笑言,钱彬又连连叩头下去。几名近臣摸清了皇帝心思,许多人抢着跪倒,纷纷道:“吕方心怀叵测,以诬告大臣邀宠,实该严惩!”“吕方妖言惑众,不杀不足以正朝纲??”随正德帝远游的,大多是钱彬党羽,一时间众人纷纷抢上前跪倒,或引经据典,慷慨陈词,或满面悲愤,声色俱厉,都是要将狂生吕方处以极刑。

  这些近臣一跪,霎时间甲胄纷响,千余侍卫将士尽皆跪倒。迎风劲舞的旌旗下,只有正德帝昂然端坐在金眼火龙驹上。这么一衬,默然跪在他马前的吕方便显得万分孤弱无助。

  钱彬那涕泪纵横的脸上却涌出些坦然宽厚之色,仰头道:“万岁,吕方其实只是个狂生,头脑昏聩,不知进退,万岁仁厚圣明,还是不要加罪这一介狂生。”正德帝终于又笑了:“吕方,便瞧在钱彬的面子上,朕不治你的罪,告状这玩意儿不好玩儿,弄不好要掉脑袋。你去吧。”难得这时候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丝顽皮的笑意,似乎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好玩儿的游戏。

  一笑之际,正德帝拨马便走。两旁侍卫近臣见皇帝上马,也纷纷上马。钱彬翻上马背时斜睨了一眼吕方,目光中既有得色,更有一股森冷的煞气。吕方却猛地向前两步,一把扣住正德帝御马的辔头,大叫道:“万岁,回龙峪去不得!”

  这一吼訇然乍作,惊得正德帝和身周近臣都是一凛。那金眼火龙驹一声惊嘶,前蹄飞纵,正德帝在马上不由一个趔趄,侍卫慌忙拽住那马。

  “大胆!”正德帝怒喝声中,已挥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在吕方脸上。咫尺天颜,雷霆大作,连钱彬都变了脸色。几个近臣本待叱喝吕方惊驾,但见了正德帝那阴森苍白的脸孔,都吓得作声不得。

  一片冷寂中,吕方却昂起挂着血痕的脸,依旧嘶声叫道:“万岁,回龙峪,去不得!”正德帝冷冷地盯着他,右掌已握住了腰间的佩剑。钱彬等人在旁瞧见,都是心头暗喜。众人都知道,这位皇帝平常虽如顽童般嘻笑怒骂,却也如孩子一样喜怒善变,当年曾一怒之下,下旨廷杖一百四十六名大臣,当场便打死了十一人。

  天子一怒,岂止千刀万剐?这道理吕方如何不知。四目对视,他看到正德帝那寂寞的眸子变得暴戾起来,一股烈焰隐隐滚动,吕方的身子也突突发颤,心底却又有一股刚勇之气腾了起来:“养浩然之气数载,难道还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畏缩失措么?”

  胸中豪气横亘,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吕方大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眸,仰头叫道:“万岁,草民有证据,那证据便在西门钧身上。昨晚钱彬和西门钧密谋,钱彬命西门钧去宁王处送密信??请万岁下旨,速速查捕西门钧,搜出那密信,便知详情!”

  仿佛一连串的霹雳从天劈落,一众近臣全呆愣在那里。钱彬更是五脏俱震,脸色如纸:“我与西门钧密议这事机密之极,吕方如何得知?”那晚西门钧在钱府外的大街上遇到了墨无极,连西卫也不知墨无极曾夜探钱府。此时忽听吕方在天子身前喝破此事,饶是钱彬恃宠而骄多年,也不禁身子发颤。

  “钱彬,”正德帝握剑的五指蓦地松了,望过来的目光中已微露狐疑之色,“西门钧呢?”钱彬的身子簌簌一震,垂首道:“万岁,西门钧奉命出巡,不在此间。”他大喘了两口气,声音又哽咽起来,“万岁,这狂生吕方屡次诬蔑儿臣??”情急之下,钱彬只得扛起了自己这“皇帝义子”的招牌。“西门钧不在此间?”正德帝却冷笑着打断了他,漫不经心地道,“来人,速去传西门钧来此!”两匹快马立时如飞而去。

  “吕痴,这回你可是将自己的脑袋赌上了,”正德帝似乎忽然间又发现了一个极好玩儿的游戏,悠然道,“西门钧若没有那密信,你可就得??伏法!这赌头的游戏,你敢不敢玩?”吕方的身子颤了颤,昂首大叫:“草民甘愿赌头!”正德帝哈哈大笑:“你是朕见过的最敢玩的人。带上他,走!”几个近侍都有些糊涂,低声问:“万岁,咱这是回京,还是去回龙峪了?”正德帝一鞭子横抽了过去,冷笑道:“朕还没尽兴,怎地回京,自然是去回龙峪!”钱彬听了这话,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吕方的心中一片凄寒,蓦地情急智生,大叫道:“万岁,眼下西门钧该在乱云谷,听说今日午时,东侠墨无极要在乱云谷约战西门钧。”

  “东侠西卫的大战?”正德帝的眼芒顿时亮了起来,大叫道,“这才真是热闹啊!乱云谷离此多远的路程?”那“神武帮”的莫道人举头看看日色,苦笑道:“乱云谷离此不足百里,但只怕赶过去,也过了午时。”

  正德帝微一沉吟,便扬眉道:“走!这热闹不可不看。错过了,让他们再打一场!”当下便命众侍卫将官原地待命,亲自带着钱彬、吕方和莫道人等“神武帮”近臣飞马便走。

  钻过一道山口,带路的人向正德帝启奏,已到了乱云谷了,看天色才堪堪过了午时。吕方心内阵阵发紧,也不知墨无极和西门钧那一战到底打过没有,举目环顾,但见四处石壁高耸,谷内都是杂木深林,秋风穿梭间荡起阵阵松涛。众人正游目四顾,冷寂寂的山谷中猛听得两道雄浑的啸声骤然响起,声若天河怒涛,一下子便将杂沓的马蹄声淹没了。众人听这两道啸声越拔越高,竟似无止无休,都觉心内狂跳,均想:“天下竟有这等声势的啸声!”

  正德帝却仰头大笑:“好!这才够气魄??”只是给那啸声掩着,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钱彬惊道:“可别惊了圣驾,只怕有些凶险,咱们且撤了吧。”正德帝并不搭理他,已纵马向啸声处奔出。

  转过几道羊肠小道,猛见前面的山崖上现出两道人影。那二人一边狂啸,一边快如飞猱般向上飞纵,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直向山顶飞掠而去。正德帝等人远远看着,均觉目眩神驰。吕方也觉这几乎非是人力所为,这时才看出墨无极的真本事。

  片刻间墨无极和西门钧已跃上峰顶,对望一眼,均是仰天大笑。正德帝犹要前行,但那小道已到了尽头,战马再难向前,便只得勒马远观。正德帝要看真杀实砍,命众人都在树下观瞧,不可露了踪迹。

  山风呼啸间,墨无极和西门钧的襟袍猎猎起舞,但二人凛然凝立,却都不出手。正德帝等人虽是远远观望,犹觉一股凛冽的杀气当头压来。

  “当年京师一晤,墨兄的养气功夫已登峰造极,”西门钧低沉的笑声破风传来,“不料今日竟是返璞归真的大化妙境,百尺竿头犹能再进,可喜可贺!”墨无极淡淡笑道:“本门心法以天地浩然之气为根基,我近日与挚友推敲儒家至理,才得尽悟这天地一气之道。”二人虽是随意谈笑,但玄功贯注,远远传出。崖下的正德帝等人听得清清楚楚。

  西门钧笑道:“跟你推敲儒理之人,想来便是吕痴吧?”墨无极道:“正是!”西门钧冷笑道:“跟个腐儒在一处,能参透什么至理?泰山墨家实在是技穷了。”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冷森森的全是寒意。

  众人一凛之际,猛见崖顶跃出一道金色剑光,精芒耀目,直向墨无极罩去。墨无极冷叱声中,横划一刀。那金色的剑芒触上黑沉沉的刀光,立时散开了。二人虽是各自只出了一招,却如月映江波,光影随波而化,意蕴绵绵,变幻无尽。远望的正德帝等人都曾学过武,一见之下,均觉眼界大开。莫道人等一众“神武帮”高手更是眉飞色舞。“好刀法,”西门钧霍然收剑,沉声笑道,“惜乎变通不足,未臻化境。今日你我这一战之后,墨家必会从此除名!”钱彬听得心头一振,只盼着西门钧立时一剑刺死墨无极,只恨此时正德帝就在身旁,难以招呼。

  二人瞬间疾拼了数招。西门钧身形飘忽,剑光流转如电,墨无极则且战且退,只将雁翎刀一刀一刀地劈下,犹如山横峰垂,极是刚硬简捷。莫道人紧着给正德帝解说战局:“剑有儒雅之贵气,刀有草莽之霸气。西门统领的剑法妙在千变万化,汪洋恣肆。墨家刀法则最重气势,如高山峻岩,全以气胜。可怪的是今日这墨无极连战连退,便少了一股气势??”

  激战之中,西门钧蓦地朗声大笑:“墨兄,奇正相生的道理你只晓正中奇,奇中正,却不知奇中奇,正中正之法!这才是剑髓真意!”剑法展开,金色剑芒骤然铺张开来,层层叠叠地将墨无极紧紧裹住。

  正德帝等人离得虽远,也全给那舒张升腾的剑意慑住了,一时间心神摇曳,神气如丧。猛听得墨无极大喝一声:“你也接我一刀。”这一刀在退无可退之际挥出,端的气势磅礴。西门钧只得退了一步,墨无极瞬间连劈三刀,刀刀重若劈山,竟迫得西门钧连退三步。

  远观的莫道人正要为墨无极喝彩,猛见错步飞退的西门钧振腕递出六剑,这六剑形如牡丹绽放,将墨无极头脸心胸尽数包裹在内。莫道人不由赞道:“退中疾攻,剑剑神妙,如梦如幻,想不到西门钧真悟出了剑髓真意!不知墨无极这天地一气,撞得翻西门钧的剑髓真意么?”

  “撞翻西门钧?”钱彬翻起白眼,冷笑道,“姓墨的能撑下五十招便算万幸??”一扭头,蓦地低呼道,“吕痴,那吕痴子哪里去了?”

  吕方已乘着正德帝等人如痴如醉之机,悄然奔出了好远,直向那山崖下冲去。飞奔出半里之地,那紫褐色的山岩已在眼前,他长吸了一口气,手足并用地向崖顶爬去。

  跌跌撞撞地跃过两道巨岩,吕方猛然吃了一惊。但见迎面山腰处,一块十余丈高的山岩上横伸出一根歪脖子老松,一个窈窕女子玉腕紧缚,被吊在粗大的松枝上,竟是杨清钰。两名锦衣卫立在山岩上,正仰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适才吕方随正德帝等人在树下远观时,给那几块高大山岩阻住,直到奔到此处,才看到杨清钰被缚于此。

  “清钰!”吕方惊呼出声,眼见杨清钰悠悠荡荡地悬空挂在树上,秀发长裙随风飘摆,随时可能跌到十余丈高的山岩下,他一颗心险些跳出胸口。杨清钰也看到了他,忙叫道:“大哥,你莫过来!”吕方大叫道:“好妹子,我来救你!”拼力向那巨岩爬去。

  墨无极这时已给西门钧的连绵快剑逼得退到崖边,听得吕杨二人的惊呼,才自崖顶探头看到了杨清钰的险状,心内剧震之际,左肋剧痛,已中了一剑。墨无极厉喝声中,一抹刀光翻卷上来,化作圆滚滚的乌黑圈子将绵绵剑招尽数封住,怒道:“这便是阁下的奇中奇、正中正?”

  西门钧狞笑道:“这丫头乃是你我的赌头,墨兄只管安心应战!”墨无极惊怒交集,蓦地大喝一声,凌空跃下,疾向那横伸的山岩扑去。西门钧哈哈大笑,如影随形般横掠了过来,半空中长剑飘忽游走,已将墨无极的要害尽数罩住。墨无极飞坠之中,已随手抓过几块碎石射出。那两名锦衣卫眼见吕方爬上,正待挥刀砍下,不想那碎石电般射到,惨呼声中,齐齐翻身倒地。

  高手相拼,争的便是这一线之机。西门钧乘着墨无极飞石之际,长剑已如星驱电掣般刺到,墨无极只觉左肩剧痛,登知肩骨已碎。“这都是命!”墨无极心内一惨,“爹爹说得是,墨家万万不可去碰西门钧,东侠斗不过西卫。”眼见西门钧的长剑如蛆附骨般连绵递到,只得拼力挥刀苦苦抵挡。二人凌空横掠间,刀剑疾飞,墨无极肩头肋下都有串串鲜血连连飞溅出来。

  便在这时,猛听得一声大吼在山岩间响起:“西门钧!钱彬奸计败露,伏法便在眼前!你且看看,万岁已到了,亲自来拿你来啦!”吕方这一怒吼倾尽全力,在危崖乱石间回响不休。

  “万岁已到?”西门钧心神剧震,不禁纵目远眺,正瞧见乱枝掩映间正德帝那匹红缎子一般的火龙驹,霎时间头脑轰然一响,“果然是万岁!他怎会来此间,难道钱彬真的事泄了?”只这么一犹豫,乌光乍闪,墨无极的那把刀已凌空劈落。西门钧的目光才遥遥地接在正德帝身上,便觉一片血色自头顶滑落,他拼力挥出一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血色模糊了一切,这黏黏的血红跟正德帝那腥红的大氅恰是一般颜色。

  胜负顷刻逆转,远远观战的正德帝君臣一阵骚乱。钱彬更觉墨无极那把刀似是狠斫在自己的心尖上,惨呼一声,软倒在鞍头。

  吕方手忙脚乱地将杨清钰放了下来,劫后余生,两个人都喜极而泣。

  西门钧那垂死一击仍是凌厉非凡,长剑刺透了墨无极的左肩。墨无极没有拔出肩头的长剑,摇晃着走向西门钧的尸身,慢慢蹲下去,稳稳地从他怀中取出了那封书信?

  

  “真真是险中求生!”

  这是虞晟十日后对乱云谷一战的感喟。他和陈阁老都没有算错,钱彬果然没有造反的胆量,那封自西门钧怀中搜出的要送给宁王的密信,到底不是约请宁王造反的,只是钱彬请宁王将二人往来的书信烧毁,并让宁王小心隐忍。

  不过这已足够了。当时在乱云谷中,正德帝拈着信只扫了两眼,便大骂道:“黠奴,竟敢如此!”立时喝令将连呼冤枉的钱彬拿下。

  剩下的事情便全顺理成章,不出十日,钱彬及其一众亲信便全被抓入狱。虞晟和被抓的刑部尚书柳峻等人皆被皇帝下令褒奖。含冤而死的青州知府杨关毅也被追复原官,其妻更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虞晟更因筹划有功,受了重赏。连险胜西门钧而身受重伤的墨无极都得了正德帝钦赐金牌,听说也要在近日调入锦衣卫委以重任。

  特别是陈阁老竟被皇帝钦点为谨身殿大学士,出任首辅,整肃朝纲。这三朝元老又要东山再起,一时京师居所的府门前车水马龙,拜访的官吏门生络绎不绝。

  被褒奖的人中,居然没有吕方的名字。

  “万岁的心思老夫理会得,”花厅内的陈阁老眼望吕方,意味深长地叹道,“朝廷不想让告状者得封赏。且万岁对钱彬还是有些旧情,钱彬因你而入狱待死,万岁对你还是有些衔恨的。”

  “无妨,”吕方掸了掸雪白的衣袖,微笑道,“吕方冒死告状,本就不是为求封赏。”陈阁老望着这张坦荡的脸孔,慨叹道:“先生真有古人风骨!请先生且回青州,过得些时日,老夫自会竭力举荐先生。”吕方摇了摇头,笑道:“晚生驽钝,官场上的事情是参不透的。此间大事已了,晚生还是回去教书。”

  墨无极身受重伤,要在京养病,陪伴杨清钰回乡之任,自然落在了吕方身上。只是这次杨清钰可算是衣锦还乡。朝廷钦赐给杨关毅“铁血尽忠”的匾牌,又派了一队官军鸣锣开道,端的风光无限。

  一路迤逦而行,杨清钰恨不得一步飞回家门,吕方却盼望这一路永远也走不完。终于赶回青州,杨府的宅院已是粉刷一新,洋溢着一团喜气。重又到了自己的家,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杨清钰忍不住扑过去搂住母亲,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先生是??”杨夫人痛哭半晌,心神稍定,才想起招呼一旁静立的吕方,“噢,你便是吕方吧?”吕方深深一揖,道:“青州秀才吕方,见过夫人。”杨夫人打量了他几眼,忽向身边的丫环点了点头。那丫环立时捧上一盘白银。杨夫人的声音已变得四平八稳:“先生护送小女回乡,高行大义,无以酬报,这点薄礼万望先生笑纳。”

  杨清钰大惊:“大哥屡次救我性命,母亲怎地只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护送回乡?况且大哥这高傲性子,又哪里会收她钱财?”她站起身来,低叫了声“娘”,还没说话,不料吕方忽地笑了笑:“盛情难却,那便让夫人破费了。吕方这便告辞。”竟颤抖着手,接过了银两,又慢慢转过头,向杨清钰点头笑了笑。四目相望,杨清钰察觉到吕方那双深邃的眸子有些闪闪的潮湿,似乎强抑着什么。对视的一瞬,便有一股难言的东西直射入她的心底。杨清钰一时芳心扑颤,心神恍惚间,只呆望着吕方默然出门,竟忘了跟他道别。

  直到他萧瑟而又有些倔强的身影拐出房门外,杨清钰才低呼了一声。正要起身去追,一旁的杨夫人已冷冷道:“站住了!以后跟吕方这痴人还是少往来,你爹这辈子便吃亏在一个痴字上。那个墨无极倒还不错,人家已托了陈阁老送来书信求亲了,听说万岁对他挺看重,近日便要擢升锦衣卫统领呢。不过柳尚书那边也来了信,送来了人家公子的八字。陈门杨柳两青天,你爹已去了,剩下这柳尚书也该风光了。比起墨无极这一勇之夫,刑部尚书的公子可就非同一般了,今后咱娘俩还得指望刑部柳大人啊??”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杨清钰却觉胸中憋闷之极,此次进京九死一生,她再也不是那个软弱娇柔的女孩了。想到吕方几次不顾一切地拼死相护,她但觉芳心似给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已随着他远去了。

  苍茫的暮色中,吕方已一拐一拐地走远,孤傲的眸子一直远眺着那轮沉浑的落日,步子慢而沉稳。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吕方却懒得回头,依旧缓步向前。手上忽地一阵温软,被什么牵住了,扭回头,他才看到杨清钰那张宜喜宜嗔的面孔。因为一阵疾跑,那玉颊上闪出两抹胭脂般的霞色,更增了几分清丽。

  “小妹,”吕方的双唇哆嗦了一下,强笑道,“你还来做什么?”他的手缩了缩,但杨清钰的手却抓得更牢。

  “大哥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了么?”她痴痴望着他,微红的双眸中隐隐又有泪光在闪。吕方的胸口轰地一热,在心里萦绕千万遍的那道笑语又腾了起来,但他咬了咬牙,终于苦笑道:“可大哥我,这一辈子只能是个穷书生??”

  夕阳直射在她皎洁如玉的脸颊上,映得她脸上的霞色更浓了,她的目光却愈发坚毅执拗。

  “我不管!今生今世,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刹那间,幽红的残秋晚照化作了他一生中最灿烂的彩虹。

后记

  当今的现实社会还有“侠”吗?武侠小说能不能更贴近于现实?

  我以为,现实社会中还是有侠的,只是当今的侠已不同于过去武林高手的那种快意恩仇、杀富济贫,而是一种不为私利、不畏强权的精神象征。很有意义的就是新闻中经常出现的那些不计个人安危、揭发贪官巨蠹的反贪勇士。这些人往往在地位实力上跟贪官相差悬殊,或出于对国家的忠诚,或为了保护人民的财产,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抗争,直到将腐败的高官绳之以法。毫无疑问,这就是当今的侠!

  我以为,用武侠小说的形式表现这种平凡而积极的侠气,更有现实意义。

  武侠小说的贴近现实,未必就是简单的描写当代现实。严家炎先生在《论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一文中曾谈到:“从表面上看,武侠小说注定要远离现实。但究其实,并不可一概而论。金庸小说的有些内容,是作者在当代生活中有所感受而发,它们不但不脱离现实,反而应该说是深入现实的笔墨。”

  实际上,将故事放在古代一个确切的时期,更能发挥武侠创作的长处。通过写作者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和感受,在融入了历史的参照之后,作品也更具有穿透力和真实感。因此,我最终选择了大明正德年间的背景。

  在创作上还是有些麻烦,特别是关于明代审判、监察等历史资料掌握得太少,所以许多地方只能虚化了。我知道我的读者中有许多朋友喜欢“考证”,但是希望大家不要将《吼天录》当作历史小说来考证较真:)

  小说中的钱彬是历史上钱宁和江彬形象的一种捏合,在历史上钱宁确实在浙江卖过钞,也曾被浙江左布政使方良永上书弹劾。但小说中的正德帝已是一种象征,不是完全的真实历史人物。自然,许多其它地方也都是小说家言。

  写了多年的武侠,对许多惯有的套路实在有点烦了。很高兴这次自己可以不写挖宝藏、夺经书、争盟主、抢掌门,甚至不写江湖上的情爱纠缠和恩怨仇杀,而是写一个倔强的穷书生历尽艰辛去告状的“另类武侠”。

  自来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超人”,他们都有超出常人的能力——或是高明的武功、或是极高的机智、或是二者兼有,即便在小说开始没有这种能力,通过不停地升级,最终也将拥有。但吕方却完全没有这种超能力。他不但不会武功,甚至在心里鄙夷武功,在心机智慧上也没什么出众之处,甚至有时还显出些迂腐。

  让这样的一个人去完成告倒高官的重任实在是太过困难了。好在他这样的凡夫在贪官眼里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对手的轻视给了他一丝丝的机会。而让他抓住了这转瞬即逝之机的,是他从不放弃的勇气。

  虽然书中的吕方一直念念不忘仁义、天理,但《吼天录》并非要简单地宣扬空洞的“仁义道德”。我最看重的也不仅仅是吕方最终很幸运地扳倒了贪官,而是他不管不顾、奋声一吼的勇气。

  现在的人们似乎都变得“精明”了,精明得小心翼翼,精明得苟且而冷漠。多年来,陆续看了许多揭露关于冷漠、自私事例的新闻,不能不承认,曾经的热血、勇气和侠气,已经越来越稀少了。所以当社会惯于得过且过、万马齐喑之时,吕方这种奋不顾身的吼天行径,就更显难能可贵。从某种程度来讲,吕方的成功,得益于他那“一根筋”的呆气。

  其实,我们这个越来越精明市侩的社会,很需要这样的“一根筋”!